時間突然過得很快,快到那場因興緻而起的爬山仿佛還在昨天,如今竟已要面臨中考。
中考前夕,宜鄉一中放了三天假,宜鄉隻有宜鄉一中這麼一所中學,再加上離市區較遠,宜鄉一中單劃考場,宜鄉考生将都在宜鄉一中中考,這倒是省了宋甯不少事。
宋甯在這三天哪也沒去,就呆在了家中。不用提前去探查考場,亦不用糾結路線規劃與交通工具。
窗簾拉得很緊,這三天,在宋甯的房間裡,不分白天黑夜,始終昏暗沉靜。宋甯隻躺在床上,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江南應是到了梅雨季,整日烏雲籠罩,昏昏沉沉,空中飄蕩着細小的雨絲。溫度卻十分高,沉悶的空氣總是不經意激起人體内的煩躁因子。
宋甯最容易被影響,這次竟然有些例外,她感到久違的平靜。
昨日下了一宿的雨。
早上起來水泥地被洇濕一大片,經行人來來往往後,活像一副獨特的水墨畫,有夠抽象。宋甯将文具袋整理好,騎着自己的小自行車,奔赴考場。
往日亂糟糟的十字路口突然變得秩序井然。
交警擺下四五個禁止鳴笛的牌子。
這是宋甯第一次經曆如此安靜的考試。
她的考場在五樓,宋甯保持着好習慣,早早就進了考場。待坐定後,一聲悶雷投向地面,驚得宋甯猛然擡頭。
她看到了另一個考場。
同樣的下着雨,同樣的在五樓,同樣是她自己,坐在空空蕩蕩的教室内。
她看見自己的表情淡漠。
她看見自己拿出的準考證上,赫然有高考二字。
她看見自己斂下眉目的那一瞬,仿佛有一抹晶瑩滑過。
上小學的時候語文老師總愛延伸,一次也不知道為什麼,給他們講了初中才會學的一首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
她看到了自己的眼裡,依照高考時間來算,應當是十八歲的少女眼裡,分明是愁。
她在愁什麼?
十八歲的少女從未回過頭,十五歲的她也辨不清。這路上風雲變幻,世事無常,曾經以為年少可坐擁天下,到頭來輕輕執筆,連寫下名字都覺得困難。她終于明白,所求理想,皆是虛妄;所經歲月,皆是困苦。
她的名字,當是這世上賜予的一場笑話。本就是平庸的凡人,妄圖于這世上留下印記,渴求百年後有人讀懂,歎一聲可惜可惜。如此,不是笑話,該是什麼?
“愛上層樓。”
她看到了自己的身姿,停留在高樓之上。應當是二十餘層的高樓,她輕輕倚着欄杆,若是一陣風吹起,會把她一并帶走。
可四周喧雜,隻聽得一聲二聲的“你跳啊。”
偏偏聽也聽了,看也看了,這百二十米的高度,足夠讓人重新來過了。女生卻沒跳,隻回頭,笑了笑。
是對她自己。
笑這浮華人世缭亂,笑自己太過匆忙。
妄聽,妄信,妄自尊。
妄聽人言嘈嘈,盡是虛情假意;妄信世界偌大,卻無安身之所;妄自尊自信,不過庸俗一個,沒什麼特别。
“愛上層樓。”
她又看到自己站在高塔之上,海風肆意,卻再無法撼動她分毫。
有一句老話:“站得高,才能望得遠。”
她終于擡頭,看到了自己的遠方。
一捧火光燃盡,滿地塵灰随風。
山川河海原野長,不若人世燈火旺。可這漫山遍野的燈光與星光,到頭來,卻隻心中一簇螢火最為明亮。
可這世上誰都知道,不信神佛的人也知道,神佛要供奉綿延不竭,才會佑這天下安平無憂。
蚍蜉一簇,如何撼樹?
“為賦新詞強說愁。”
她像是打開了一本哲學書,滿滿當當地寫滿了人生奧義,最終不過八個字:愛恨情仇,生老病死。
誰又逃得了其中?她不過是格外在意,被困得最深。
而此後經年,所書所寫,字字泣血,字字為證。她從未堪透這世間分毫,不過是想要留下一點什麼。
哪怕這并不重要,哪怕這隻她一人的狂歡。
她終究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
18歲的少女端坐于課桌前,姿态放松,手上捏着一支筆,随手就轉了起來。宋甯認得出來,那支筆是剛上初中時,母親送她的文具套裝裡其中最好寫的一支。後來,怕損耗太大,隻在考試用,哪怕就這樣,這支筆的筆蓋筆身都已經坑坑窪窪,用膠帶纏了很多圈。
如果一直使用的話,到十八歲,少說也有七年。
見證過她這七年人生的筆。
宋甯情不自禁摸到了自己文具袋裡的那支同樣的,卻相對更嶄新一點的筆。
她摸上去。
有風吹過。
思緒翻湧。
中考失利,她被迫留在宜鄉一中。
情緒不穩定,她被迫休學一年。
奮戰高考,再度失利,她上了一所大專。
四年磨去所有驕傲,她終于認識清楚。
認清這人世間的愛恨情仇。
認清這人世間的生老病死。
“欲說還休。”
她張張嘴,想說什麼,卻說不出,隔着一層霧,好像是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
看到那個尚還意氣風發的自己,看到那個她躊躇滿志地走進中考考場,看到她無畏無懼,仿佛世間一切都不過雲煙幾縷,終會消散于她手中。
那一刻,她應當是什麼都知道的。
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裡,又要去往何方。
無比堅定,永遠自由。
可宋甯隔着一層霧,看向十八歲的自己。
她不知道在此時此刻,十八歲的她多麼渴望聽到一句——“金榜題名。”
宋甯,祝你金榜題名,得償所願。
宋甯看着那個坐在高考考場的自己,心裡卻無由來地難過,她知道如果是她自己會想要什麼話,于是緩緩說着那八個字,無聲送上了最誠摯的祝福,圓了十八歲的一個期盼。
十五歲的她不知道,十八歲的她也不知道。
“欲說還休。”
宋甯好像看到了十八歲的女孩轉過頭,終于看到了她,輕輕張開嘴,卻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霧氣消散,一切複歸清明。
幾隻流莺才吟完一曲,回聲嘹亮。
唯獨那張準考證上“文史單報本科”镌刻在宋甯心上。
“卻道天涼好個秋。”
風起,宋甯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