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突兀了些,翟和朔下意識就要縮手,真看清了,又很認真地說了句謝謝你,然後将它們用紙巾妥帖裹好,收進了口袋裡。
月光模糊。市區的雨停得晚,等車的座椅還是濕漉漉的,翟和朔從積水稍淺些的地方趟過,影子被路燈拉長了些,虛虛浮在水面。
行走的隻是具軀殼,他的靈魂摸不見蹤影,可能藏在水底也可能早就躲遠,饒是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闫裴周也難捉回來。
“翟和朔?”闫裴周試探着喊了句。
翟和朔沒應。
折花的包裝紙已經用完了,闫裴周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
他清了清喉嚨,忽然去擡翟和朔下巴,迫使他直視自己的眼睛:“你不高興吧?心裡有恨吧?想做的事還沒做完就葬送了性命,臨死之前後悔了怎麼辦?”
我沒有想做的事了,翟和朔想反駁,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
闫裴周說上一兩句,他就開始自我懷疑。到底是不是真的甘心。
他沒想明白,餘光裡瞥見闫裴周脖頸上多出來的一條項鍊,墜子是半透明琥珀一樣的材質,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裡頭還有根睫毛,隻會以為是水晶。
問題在于水晶是調和磁場的,講得直白點就是驅邪避鬼。誰家鬼會戴水晶飾品?
闫裴周還在那裡嗡嗡嗡,轉着圈繞着他念個不停,活脫脫一隻大蒼蠅:“白老師不是嘴很毒嗎?對我是這樣,為什麼對别人不?”
“對犯賤的人就應該反擊。多學點更難聽的話,比如都拉出去配種、天太冷了沒事蓋多點土别瞎蹦哒,今天想罵人所以不罵你。”
翟和朔聽得一愣一愣,懷疑他最近是跑哪裡進修了趟,是找樓下雜貨鋪老闆娘拜了師,還是跑别人家裡去看智障小視頻看的,學成歸來,給他授課來了。
闫裴周甚至替他想到了以後的事:“……等你能發聲了,也要記得說話大點聲。罵得越狠,他們越不敢不聽。”
惡鬼對自己撈人的能力很有信心,笃定了他還有“以後”的存在。
——我知道了。
耳根燒了起來,翟和朔應了他話,伸手去揉自己耳垂,好緩和莫名的熱度。
闫裴周的嘴皮子還在動,通知他一個突然的決定:“哪天你學會了,要我走我就走,不用客氣。”
翟和朔隻當那是個謊言:……啊。
世道變了,連鬼也會講善意的謊言了。
闫裴周以為他是又犯了走神的老毛病。人類的聲音悶悶的,也不知道是真聽進去還是隻當耳邊風。如果能更早注意到,他應該多強調幾句。
回去的路上他們不再言語。
降溫開始了,有些年份一夜就能入冬。寒潮自北方呼嘯而來,翻山越嶺,步履不停。氣溫首次降到個位數的那個晚上,很偶然地,翟和朔翻到了丢了很久的備用機。
和他的手長度相近的黑色方塊就躺在衣櫃最深處,翟和朔忘了是什麼時候塞進去的,可能一直躺在行李袋裡,跟着他從宿舍挪到原來的住所,再到現在的公寓。
他從書桌角落裡找出了窄口的充電線,像是奇迹發生,這台款式老舊的手機竟然還能充得進電,紅色指示燈一閃一閃,有一瞬間和他的心跳同頻。
半小時過後,屏幕上顯示電量有30%,可以重啟了。
長按,開機。
翟和朔屏住呼吸,往鎖屏上輸入了密碼。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這麼感謝過自己念舊的習慣。多年來鎖屏密碼翟和朔用的都是同一個,其他賬号密碼也是相近的變式,總被系統提醒存在安全風險,但到今天能輕輕松松打開他手機登上他賬号的也就闫裴周一個而已,還是因為他對闫裴周避無可避。
不過現在闫裴周不在這裡。最近惡鬼纏在他身邊的時間變少了,也許是尋到了新的樂趣。
“……”
手機順利解鎖,萬幸裡頭各種存檔還沒丢失。翟和朔連了電腦導出文件,發現當年存的是PSD格式,圖層都還留着,創建時間和修改時間也看得清晰。
他一張一張浏覽過去,眼睛不太敢眨,最後終于翻到了最重要的一張大圖。
是場景插畫的練筆,構圖不及現在的他成熟,但基本的畫面元素是一緻的。他找到了那個梗是自己在七年前就已經畫過的證據。
翟和朔閉上眼睛,催促自己做了幾個深呼吸。
該欣喜若狂嗎?好像也沒有特别誇張的情緒波動,他隻是第一時間轉存了備份,在闫裴周湊過來看的時候鄭重其事地宣布,不,是分享,說有一個好消息。
那太好了。闫裴周說,能被你說是好消息的,顯然不是一般的好事了。
你很懂嘛。翟和朔陰陽怪氣。
說話時他坐着,闫裴周在他身後,為了看清屏幕不得不附下-身來,氣息和本體都和他貼得很近。他卻不覺得害怕,拽了闫裴周的頭發:來看。
闫裴周說好,順着他的意思低下頭,看清了畫面内容。
血紅湖水中斜斜坐着個人,花瓣從他四肢末端探出,風格迤逦,與之相對的,周遭場景是一片死寂。
他問:“以前的你畫的?”色調和現在的作品相比要更暗些。
好多年了。翟和朔應他,換了新的一頁自嘲:你看,這是更早之前畫的。很醜吧。
他指的是畫布上萌萌的小人,手沒有畫出來,縮在寬大的校服袖子裡。
你眼睛又出了點問題了,闫裴周歎氣,明明就很好。
他揉翟和朔頭發,語氣輕松了些:“這回高興了?”
——也就那樣吧。
翟和朔面上矜持,其實知道自己是在嘴硬。腦子裡像有一個設定好的程序,每次觸發時都會攔截住他的積極情緒,架着他讓他永遠不能夠表現出興奮和雀躍之類的情感,他習慣了,一時半會也改不回來。
“那就是有一點點高興。”闫裴周擅自定論,吹着口哨哼着小曲飄遠了,翟和朔目視着他的背影為他送行。
他在心裡補充:……有心情吹口哨就是高興。
天冷,上床的時間也跟着往前提,翟和朔還沒想清楚那些存檔怎麼處理更好,索性先躲進被窩裡。
第二天醒過來他差點沒被吓死,卧室的白牆上多了件裝飾品,就在床的正對面,畫裡的人物和他對視,臉上神情和他一樣懵逼。
那張他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原畫被裱起來了。闫裴周動了他的打印機。
惡鬼永遠不缺主觀能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