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是相對和緩的過程,和往年一樣,市裡先澆了場雨。
雨停時還是午後,翟和朔窩在桌前,打了個寒顫。
闫裴周和他搭話,選的話題無聊透頂:“我見過很多人。像你這樣不怕死甚至還渴求死亡的,還是第一次見。”
所以?翟和朔表情淡淡:那你可以猜下,我是不是也曾對未來懷有希望,答案保留,你不用聽。
會變成現在這樣又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天生的一些因素固然有影響,但會長成什麼模樣說到底不可能與遇見的人和事無關。他壓下喉間的不适,仍然用意念向闫裴周釋放信号:做個好鬼?放過我。
闫裴周沒聽見,注意力全在他過去畫的那些冊子上。這隻鬼不明白大多數人在學生時代作文題目被念到時會羞恥的道理,饒有興緻地讀着扉頁上的文字:“人類死法圖鑒。”
“……一百種死亡方法?後面劃掉了,應該也是很有趣的東西。”
翟和朔聽得腦殼子轟轟響,硬着頭皮糾正他:是速寫素材。
闫裴周倚在書架旁,而他坐着,原本他在身高上就差了闫裴周一截,現在這種高度的落差拉得更大了。這個角度望過去,他看不到速寫本上的内容,但畢竟是曾一筆一劃創造出來的情境,多少還有點印象。
他記得這本冊子,裡頭有現實一點的墜樓慢鏡頭、主角在水裡閉上眼睛的大圖,也有屠龍反被龍屠的騎士的設定和蠱毒發作的少年将軍。簡而言之,這些東西是他中二病時期的各種幻想。
現在回頭看,這些死法千奇百怪,能集齊于一冊實在不容易。
全部整理出來開個專題發布的話會發财吧,他想,自然流量絕對足夠,如果不因獵奇而被舉報的話。
但這些闫裴周都沒有提。闫裴周隻是誇他的畫,說他黑白灰用得多,眼睛看着不容易難受。
角度和他迄今為止所有的讀者都不一樣。
這本硬殼的畫冊闫裴周看得很細。有幾頁故事性更強些,闫裴周盯着看久了,發現了畫面的共同點:畫裡的人物全部沒有面孔,五官都被隐去,隻剩下最基本的一個輪廓。
鑒于這些本子明顯是私人物品,闫裴周先入為主,将它們定性為翟和朔的日志一類。
是你嗎?不太好看。
他搖搖頭,将那些舊物塞回了原處。
這鬼翻動厚薄不一的本子時,翟和朔就睜着眼,安靜地旁觀了全程,沒有抗議。
闫裴周對他的那些垃圾作品倒很尊重,起碼比對他要尊重得多。
這種時候又裝得像隻好鬼了,翟和朔悶悶地想,倒好像闫裴周才是不懂拒絕的好好先生,他反而是那個姓壞的人。
一晃眼的工夫,闫裴周不知又飄到哪裡去了。不用見鬼,剛好合了他意。翟和朔推了門到陽台上透氣,被門邊的花盆絆住,一個趔趄整個人差點撲到欄杆上去。
今天擋了他路的是盆虎皮蘭,怎麼到陽台上的翟和朔記不清,反正碰上他就不可能被養得很好。事實也是如此,這盆虎皮蘭的白邊已經發黑,這兩周他都忘了澆水。
這麼一摔,翟和朔突然忘記自己出來是要做什麼了,幹脆在旁邊坐下,去碰欄杆上要掉不掉的雨水。
……
嘎啦。陽台門被拉得大開,玻璃同底下滑軌做了漫長的寒暄,伴着刺耳的摩擦聲,闫裴周出來了,看見了坐在地上的他。
“原來你在這裡。”
翟和朔低着頭,蘸着雨水畫星星。
闫裴周開始是彎下腰來直視他,沒看出什麼,後來換了策略,和他一樣在邊上坐下。
好擠。翟和朔嫌棄着,還是給鬼挪出了點位置。
闫裴周在更靠近牆的一邊,他刻意留了些距離,頭偏向陽台的另一側,視野便沒被闫裴周占據,隻看見附近的建築、花草,主幹道上積水反光,車過時那片光就散得幹淨,全被吞進高高低低的底盤裡。
快到晚高峰時段,燈沒亮,路上的車已經明顯多起來。欄杆的縫隙裡,車和風一起流動,生生不息。
一切都在運動,車是人是,半空中的塵埃也是,生活不被允許暫停。
“有什麼特别的?往常下面的風景也是這樣。”闫裴周不明白。
他去撥一旁枯黃的葉片:“因為今天下了雨?”
不是。别瞎猜了。翟和朔沒好氣地應,徹底扭過頭去:我就是喜歡看,連這你都要管嗎?
闫裴周再見到他轉過來的臉時,忽覺空氣凝滞,翟和朔臉上流動的水痕是唯一一個時間并非靜止住的證據。
翟和朔正面無表情地掉着眼淚。溫熱的液體和他冷漠的表情疊加在一起,其實是很好笑的場景。
但闫裴周知道這時候不該笑。他遲疑着,遵從本能反應伸出手想将它們抹掉,被躲開了。
翟和朔不願意讓他碰。
今天的闫裴周不比昨天,已經明白這一整個連續的動作過程應該稱為什麼。翟和朔的漫畫裡有類似的場景,他早上才看過。配角難過了,被傷害了,清澈透明的液體溢出來些,反正這時候要有另一個角色出場起安慰作用的,無論主角配角。
然而現在出現在這裡的是他,一隻惡鬼,全劇最大的反派,沒有之一。
這就很麻煩,反派應該威脅恐吓,讓人立刻停止不讨喜的行為。而他好像不那麼樂意做這種事。
“……你不要哭啊,”他有些慌了,故作鎮定從屋裡扯了幾張紙回來,一股腦塞進翟和朔懷裡。
翟和朔抽出其中一張糊到臉上吸水,收下了他五分之一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