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隐沒在黎明的微光之下。
報曉的晨鼓尚未停歇,厚重的城門才剛剛開啟一個小口,一個人便手持符券,快馬獨騎飛馳而入,直奔靖安坊的方向而去。
“……叛鎮無道,斷非一朝虛名所能飼之,今恐為聲名所累,當尋機速歸,事成則已,不成則殉……”
信上的字迹格外熟悉,筆鋒卻急促又淩亂,任誰收到這樣一封信,都很難不對寫信之人所處的境況産生可怕的聯想。
何況是已經牽腸挂肚了兩個月的友人。
“王廷湊疑心很重,使館又在他眼皮子底下,見韓先生一面實在不易,”驿使滿面焦灼地說道,“就連這封信,也是小的拼了命才逃出來,送到您手上……”
元稹攥着信反複看了三遍,随後目光轉向眼前這個面生的驿使,有些将信将疑——且不說韓愈聲名在外,就憑他朝廷宣慰使的身份,強行扣下他對王廷湊而言能有什麼好處?
“你是裴相的人?”他問。
“在下于方,”驿使點點頭,解釋道,“裴相長年重金養着我們這些江湖人,如今既有所托,哪能不全力以赴?”
随後忽然着急起來,“現在信已送到,還望元相早施援手,助我們救出韓先生!實不相瞞,那日在下見到韓先生本意就是想帶他離開,可他似乎信不過我們,怎麼也不願跟我們走,隻給了這封信托我送給您……”
“可他若早與裴相商量好,怎會信不過你們?”元稹聽得一頭霧水,直覺這套說辭漏洞百出,可自己又對韓愈的現狀一無所知,要是他真有什麼危險,今日的每一分猶豫隻怕都會成為罪過。
“我平日裡極少直接聯絡裴相,韓先生對我沒印象也屬正常,此外使團在鎮州境内曾數度被人襲擾,對方正是打着裴氏門客的名義才得以接近的,恐怕因為這個,使團已經不信任我們這些江湖人了,可光靠他們自己,如何能平安從王廷湊手中逃脫啊!”
“我能做些什麼?”
于方見他答應幫忙,頓時欣喜起來,連忙說道,“您給我一個能代表您身份的物件,能讓韓先生見過後願意信任我們,跟我們走就行,不用太貴重。”
這麼簡單?
元稹還想再問,可于方不等他開口,便指了指他腰間挂着的一支筆:“這筆應是元相長期随身之物,不妨就交給在下如何?”
“……”
“人命關天,元相莫要再猶豫了!”
說罷,竟作勢要跪下。
的确,這支白居易多年前相贈的短毛筆樣式獨一無二,自己長期攜帶在身上,許多相熟的好友都見過,是再合适不過的信物。元稹當即将它解了下來遞給于方,若能換得友人的身家安全,即便這筆從此丢失,樂天也定然能理解的。
“那就拜托閣下了。”
于方謝過,一手收起筆,一手扶着鞍鞯翻身上馬,沿來時的方向折返而去。
此時天色稍亮,元稹的心緒卻并未随着于方離去而平複下來。
這趟成德之行,到底還是出了亂子。當初委任韓愈為宣慰使時就感到不妙,他這個人,一輩子懂得委曲求全的時候屈指可數,臨到老又常常自歎,這一生親友凋零,志途多阻,值此知天命之年,名利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惟求無愧于心,無愧于己之道。何況這樁差事,雖為李逢吉所推舉,但韓愈自己也點頭了,他願意做,就必然全力以赴,如若不成,則甯為玉碎,不為瓦全。
那個于方可靠嗎?裴度門客衆多,其中不乏能人異士,一個韓愈,也不知能不能……
他心下不安,總覺得自己似乎還須再做些什麼,可一時間又實在沒有思緒,隻能暫且先放下,簡單收拾了一番便準備上朝去。
長慶二年自開春起就大事小事不斷,除了戰争以外,另一個經久不衰的争吵話題自然落在了“錢”上。李恒生性膽小怕事,唯恐哪天哪地打起來一路攻破長安,将他這個天子囚于階下,于是早在河北生亂之初便對武将大肆頒賞,全軍上下,無論職位高低,皆至巨萬,可這般讨好并沒有換來一場摧枯拉朽的戰果,反而又要多花冤枉錢,去擺平王廷湊。如今明面上的戰争算是結束了,可留給這個朝廷的,是一筆巨大的虧空。
“隻長慶一年軍費開支就足以頂過元和年征淮西故事,細究各種因由,也并非全然不可控:獎擢門檻不說拔高到常人難及,可好歹要據功業才器行事;各州留錢用于助軍的已達千二,臣不知為何在錢糧調撥充足的情況下仍有此額外抽錢;昔年忠懿公所倡三年改轉之制本為應對州鎮軍府坐大之法,也應當早日擴及監察以上職階者……”
李恒打着呵欠聽座下的李德裕口若懸河。
“行了行了!”
他沉着臉打斷,狀若痛苦不堪地低下頭捏眉心捏了半晌,随後站起身,這正是他打算數落人的架勢。
李德裕在心裡默默歎氣,熟練地将身子躬得更低。
“沒錢沒錢,自登基之初就在朕耳邊叨個不停,可這仗總要打吧?叛鎮總得收拾吧?如今朕把錢花在該花的地方,王廷湊也安分了,怎麼又不滿意呢?從前你們不滿朕喜愛玩樂熱鬧,朕不也改了嗎?你看這幾個月裡連宴飲都一次未辦,現在又不滿朕花錢養軍隊打仗,你說說,要朕怎麼伺候你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