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
樵夫手腳麻利地将新砍來的枯枝捆在一塊,随後般至身後小毛驢的背上固定好。那毛驢背上的另一側是一個竹筐,揭開竹筐面上覆蓋的一簇草葉,伸手朝裡探一探,還好,早些時候采摘的野菜、野蕈還有野花都還新鮮。
春日林間本涼爽宜人,可這樣接連不歇息幹上一兩個時辰的活兒,難免熱得一身汗水。樵夫擡眼看看日頭,也不早了,打道回府吧。
他走到小溪邊掏出自己親手打造的水囊汲了水,又取出一隻碗,自囊底的出口處接下經由壺中層層砂石過濾後的水一飲而盡,随後坐在溪邊的石頭上休息片刻,待氣力恢複後,便趕着小毛驢,慢悠悠往山腳下走去。
山腳下的大道,是西入長安的必經之地,齊整,寬敞。樵夫剛一踏足,就見不遠處正有一隊人馬朝自己的方向走來,為首的一身绯袍金甲,所騎的馬也帶一簇紅纓,一看就是出征歸來的将帥,身份尊貴無比。
按理來說路遇這樣的高官,尋常百姓當早早下跪避讓,可這樵夫似乎根本沒有這個意識,就那樣站定在路邊直直望着那将帥的臉。人馬緩緩走近,走在最前端的裴度也注意到了這個樵夫,幾經辨認後一勒缰繩翻身下馬,走上前試探問道,“夢得?”
劉禹錫這才摘下鬥笠,露出一張瘦削的臉。
道旁有幾家茶舍,他們随手把各自的馬和驢栓在樹上,遠離人群幾步坐了下來。
“怎麼親自做起了這種活兒?”裴度打量一眼劉禹錫身上不修邊幅的粗布衣衫,倘若不說誰能看得出來是個做了官的讀書人。
“很多年前就習慣了。”
劉禹錫神情淡淡的,裴度問一句他答一句,邂逅故友似乎并沒能給他帶來多大的喜悅,卻又舍不得當真漠不關心地離開。
“我以為你會護着退之一起去見王廷湊。”他擡頭看一眼遠處就地休整的親衛,主動道出了第一句話,活像是在嗔怪。
裴度卻不以為意,“能知道這回事,看來你也并非全然把自己隔絕在紅塵之外。”
“我隻是在家丁憂,”劉禹錫面無表情瞟他一眼,“不是死了。”
“夢得!好好說話!”
兩人埋下頭各自抿一口茶。
“可别小瞧了韓退之,他既負有使臣之責,必然不會魯莽到陷自己于危境,何況王廷湊要的隻是那塊地,不是與全天下為敵。”
劉禹錫聽他說道,眉頭總算松了松,“我隻關心我朋友的安危,其他的,我不知道,也不想懂。”
裴度被他的态度惹得有些上火,可一見他滿面汗迹混着塵灰,眼裡也不複光彩,終是不忍真的沖他發作。
十五年,那樣寶貴的青春韶華,那樣驕傲的筋骨脊梁。
太可惜了。
“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活着的人好歹要向前看,随時做好起複的準備,因言獲罪的教訓你難不成忘了?可切莫在其他人面前這般陰陽怪氣了。”
“……尤其現在朝中可不太平,聖人年輕氣盛易犯糊塗不說,身邊盡是奸佞橫行!短短半年裡,不知被惹出多少禍端,你以為我着急趕回來是為了什麼?攘外必先安内!那些小人若不除盡,莫說一個王廷湊了,将來萬事都難開頭!”裴度說着說着,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以逼問的口氣問道,“世道險惡至此,你莫不會真打算隻顧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吧?”
劉禹錫将他臉上的風雲變幻盡收眼底,心中隻覺無比荒誕滑稽,忍不住嗤笑出聲,“這朝堂,有什麼時候太平過?”
“……”
他站起身随意一行禮,“那就願閣下此去還朝,能蕩平奸惡,替聖明除弊。在下的菜要不新鮮了,就先告辭。”
劉禹錫走至樹旁解下小毛驢的缰繩,一人一驢信步踱上了這條長安與洛陽之間的官道,慢慢遠去了。
裴度沒有阻攔,獨自坐在原地呆望着西邊長安城隐隐約約的輪廓,随後抄起眼前的杯盞囫囵飲盡最後一點茶水,重重往桌上一掼,朝不遠處的親衛下令,“出發!”
二月中,正值萬紫千紅披錦繡的花朝節慶,和風道喜,蟄蟲鳴唱。大明宮中的春色本就是集世間萬般好景之最,而在這其中更甚一籌的,當屬太液池畔,碧波蕩漾間的萬樹花叢了。
宴會上的李恒看上去格外高興,正月的年關恰逢河朔戰争吃緊,不得不從谏如流停下了宮中一切新年慶典,可現在不一樣了,外無兵戈之禍,内有賢臣在側,一派百業正興的景象,可不得好好放開了君臣同樂一場?
往座下望去,隻一眼就看見不遠處,元稹和白居易的席位恰好一前一後,兩人正面帶歡笑交頭接耳,看得他嘴角一耷拉,誰把他倆安排得那麼近的?
“元愛卿,良辰好景難得,大家一起聯個句,你來起頭,如何?”
他招招手把元稹一個人喚至跟前另行賜座,引得無數雙眼睛紛紛側目。
出翰林院不過兩三月,這麼快複得寵信,手段可真高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