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遊人如織,早春的燕在稀疏的楊柳枝葉見呢喃低語,那樣生機勃發的景象,就像少時經年不改的美夢。
“我們是至交,是知己,你說,哪裡有什麼事都獨自扛着,把最親密的好友遠遠推開的道理?”
這是白居易第一次強勢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問得元稹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他歎出一口氣。
就在這時,隐隐約約一陣雅樂傳至耳畔,恰到好處化解了兩人之間難得一見的僵局。這樂聲不似尋常的絲竹管弦,在這閑情逸趣的景象裡太過闆正,循聲走近仔細分辨起來,似乎是宮中典儀的演奏風格。
兩人不約而同對望一眼,四周人群窸窸窣窣的輕聲細語随即落入他們耳中。
“是禮部在排演今年的登科宴呢,有官差圍着,咱們還是不要靠得太近……”
“進士宴年年都有歌舞樂人助興,怎麼唯獨今年還要将他們召集起來排演?”
“又不是什麼重要的祭典,有這個必要麼……”
“可小聲些吧!我家兄長在皇城裡頭當差,聽他說今年的登科宴由知貢舉的那位李舍人主持操辦,這位可是出了名的小心謹慎、一絲不苟,無論什麼事,都能為了不出差錯,接連通宵達旦幾宿……”
“這麼可怕?那排演這種事,他這個身份地位總不會還來親自盯着吧?”
“聽說他去年被貶去了劍州,約莫是被整怕了吧……”
就在這時,一陣嘈雜的動靜自正在排演的樂伎隊伍中傳來,樂曲也戛然而止,引得圍觀的人群紛紛側目——隻見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舞伎正跌坐在地上,接連試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腳腕處明顯使不上力。
她焦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臉色脹得通紅,一旁的署丞見了,又是斥責又是推搡,見無法強令她站起來繼續排演,也急了起來,連忙顫顫地碎步跑至近旁樹蔭下的一處行障旁躬身行禮請罪。
李宗闵自行障中探出頭來,看上去相當不滿意。
“你們教坊近來幹什麼吃的?盡養些不中用的廢物,耽擱了就趕緊處理掉。”
署丞答了是,招手喚來幾個衙役打算将那可憐的舞伎拖走。當着高官的面出這樣的岔子,樂戶肯定是做不得了,八成會被充作更下等的奴或妓,可想而知将有多凄慘。
“損之,一點小事而已,何至于大動肝火。”
李宗闵回頭一瞧,“微之?樂天?這麼巧。”
“難得休沐,出來走走。”白居易與他相善已久,也沒怎麼客套,指指那舞伎同他笑了笑道,“這小丫頭的舞我們方才看了,姿态輕盈步履也靈巧,隻是不慎被草叢中的石塊絆得崴了腳,實屬意外,教訓兩句就夠了。”
說話間,李宗闵随手邀他們入了席,他沒有直接回答白居易,反而沖元稹挑挑眉,“微之也這麼認為嗎?”
元稹也勸道,“無心之失而已,并非大過,何況哪兒有人從來不犯錯呢。李七你寬宏大量,就饒她這一回吧。”
“好啊,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駁二位的面子。”
他站起身活動一下手臂,叫署丞停手了。舞伎感激涕零地伏地拜謝,身旁一同排演的姐妹這才敢上手去扶她。
“燕兒,沒事吧?”
她不問還好,一問,惹得李宗闵猛地一擡頭,“她叫什麼?”
幾個舞伎連帶着署丞見他這樣陡然色變,背後頓時一陣發麻,聲如蚊蚋嗫喏答道,“燕、燕兒……”
“燕,好啊,哈哈哈哈……”他冷笑着,不知想起了什麼,随即向一旁的衙役下令,“将此女沒入後廷為奴,終身不得以樂舞侍人。”
舞伎愣住了,連哭喊都來不及發出一聲,就被兩個衙役架着拖離了衆人的視野,消失在這一派欣欣向榮的曲江春色裡,快到遠處的元稹和白居易根本來不及反應。
午後,大明宮含涼殿。
李恒已經把玩手上一方絲帛很久了,先是小心捧着将上面的字一筆一畫仔仔細細端詳好一陣,随後将它攥得緊緊的,時而抵在胸口處揉搓,時而又把臉埋于其間,大口大口貪婪地吮吸上面的墨香,和殘留的一絲隐隐約約的草藥香。
他如此往複再三,未見半分倦逆,反倒越發欲罷不能,隻恨不能将這寫了字的絲帛嚼為齑粉,徹底吞沒進自己的骨血。
早上召見元稹的一幕幕清晰得近在眼前,自己不過随口揶揄一句從未請教愛卿書法,沒想到他二話不說直接握了自己的手,在這絲帛上寫了起來。
“君子儉以能勤,刺不得禮也。”
好好好。
你說什麼都好。
他與自己貼得那樣近,近得呼出的氣息都撲在了自己耳朵尖,癢癢的幾乎要着火,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同他人一樣清瘦修長,卻格外有力,抓着自己的手運筆,輕重有序,急緩交錯,連手背上稍稍凸起的青筋都起伏得那樣恰到好處。
難得那人有這麼順從懂風情的時候,那是不是意味着,今後朕想要他做什麼,他就會做?
他那樣的性子,竟也會為了留在朕身邊,如此這般呀。
嘻嘻。
李恒長舒一口氣,隻覺得心情格外暢快。他暗自打定了一個主意,招來内侍,吩咐更衣備馬,準備出宮。
“李尚書年事已高,朕是晚輩,也該親自上門看望他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