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慶二年春,李逢吉入朝召為兵部尚書,總武選、車馬、甲械之政。他本人曾在李恒為太子時入東宮侍讀,算是深得當朝天子的寵信與依賴,于是就在外任藩鎮剛剛三年屆滿之際就被急匆匆召了回來。
半年的戰争開支消耗頗大,按理來說,他這個新任兵部尚書當在眼下最忙碌的那一批人之中,可事實卻并非如此——先是在回到長安當天大方地宴請了幾乎所有将來要在朝堂上共事的同僚,接下來的幾天裡,也不過探探親、訪訪友,或是應皇帝的诏,入宮陪着叙叙舊。
“朕就和先生說心裡話吧……這個天子當的,怎麼說呢,朕總覺得缺了那麼點意思。”
太液池水在連日來的晴日照耀下積蓄起了暖意,随着水汽飄散四方,相當舒适怡人。李恒拉着李逢吉在池畔的樓閣中連飲數盞,随着酒氣上頭,說話也變得有些大舌頭。
李逢吉溫言笑道,“做這萬民之主,擔子自然重,陛下發此感想,于社稷而言算好事呀。”
“倒也不是說平日裡壓力重,這不有朝中一幹能臣在相助嘛。”李恒歪靠在坐榻上兩眼放空,“先生也說了,朕是萬民之主,全天下都得聽從朕的旨意,可莫說那兩處叛鎮了,自登基以來就總有人這不滿那不滿,給朕攪和的,想看個戲打個獵,放松放松都不得安心……”
“勸谏之言,總歸是不那麼動聽的。”
“可做皇帝的難道不是知人善用最重要嘛!朕若真如他們所願那樣全能,那要他們有何用……”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竟越來越激動委屈,“朕都已經給了他那麼高的官位權勢,他倒好,朕無論做什麼都不滿意、都要來勸谏,哪怕當時朕親手處置了皇甫镈這佞臣也隻得來幾句質問!一聲由衷的贊賞都沒有!還、還有那些詩,一看就是溜須拍馬之作,沒有半點真心!”
李逢吉歎了口氣,招呼一旁的小宦備下醒酒茶。
到底還是年輕,在最容易矯情的年紀登基為帝,又偏逢多事之秋,也難怪鬧起别扭來這麼擰巴。
“陛下這是心事裝得多了,在這高牆之内,也無甚消解之法。”他一面勸說,一面親手斟了茶,“不妨微服出宮去,多在坊市内走走看看。”
出宮?李恒回憶了一下,自己出宮倒是不少,但每次出門不是被前呼後擁着就是沉浸在平康坊的歌舞戲樂之中,換個地方醉生夢死而已。
“觀民生百業,同樣是件有趣的事,且隻要陛下對此上心,于朝政諸事上也有益,到時做出了成績,莫說個别朝臣了,天下歸心也是理所應當。”
天下歸心……倒也不必,個别人歸心也就行了!李恒光是想想就有些興奮,連連點頭稱是,順便又在心裡嘀咕了一句:瞧見人家沒,話明明可以說得這麼好聽又好用。你就是敷衍,就是裝都不願裝一下!
“現在就要備下王廷湊的昭雪诏書?”翰林院西垣小樓内,李紳陡然擡高的音量震得窗外的飛鳥一陣騷動。
随後又不情不願壓了下去,忿然道,“一個月前都還喊着要給田令公報仇,誓誅王賊不可呢。”
李德裕沉着臉快速翻動手上的幾封奏章,看上去冷靜許多,說道,“畢竟現在的唯一目的,是不計代價另其撤兵。别忘了,深州可尚在圍困之中呢。”
“行,那就給他洗!不過說好了,這昭雪诏我可寫不來,别找我。”
“放心,不要你寫。”
“白樂天也寫不來,我也替他推辭了,别找他。”
“……知道你們三個情深義重,可我也從不強人所難,公垂倒也不必思慮得這樣周全。”
“嘿嘿,文饒自然是最令人放心的。”
他們收起奏章,望一眼窗外的日頭,見時辰尚早。
“這會兒應當都往中書省去了。公垂要一起麼?”
“議河北和談相關事?”
李德裕挑挑眉,沒說話。
兩人關上門,一前一後出了翰林院,朝着東面中書省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