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春風拂暖意,纖影繞畫梁!”
“好!杜十四免罰酒!”
“下一個……文饒兄,到你啦!”
雕梁畫閣,妙音暖香,一派笙歌滿堂,好不熱鬧。近月閣内圍坐一圈的高官貴胄中間,女子衣袂翻飛如雲,以柳枝為劍,一步一吟詩,一舞一生塵,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引得衆人目不轉睛,紛紛以她的燕姓為詩眼,相和而歌。
這位燕娘子的身段宛轉卻不嬌媚,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步伐皆輕巧利落又有力量,不似尋常花柳之鄉中長成的芍藥,倒似蒼山綠水間開出的野梅,對于那一雙雙見慣姹紫嫣紅的眼睛來說,實在别有一番迷人之處。
難怪甫一出道便名滿京城。
好在這位隴西李氏出身、曆經四朝的李尚書面子夠足,自劍南東川還朝的這一天,莫說這位千金難買一笑的當紅名伎了,就是大半個朝堂的重臣,也被請了來替他接風洗塵。
正北座上的李逢吉此刻心情大好,可卻也不似一旁賓客席上的李宗闵那般沉醉忘我得幾乎要與樂人們舞在一處,不知今夕何夕。他畢竟年輕氣盛,這樣不可方物的佳人在側,難免有些興奮難自抑,殷勤得連作幾首不說,也連連邀請宴上的同僚或打令或聯句,醉醺醺的氛圍在他的調動下,更顯熱烈非凡。
可他沒有發覺,被他點到名的李德裕,自一開始就一語不發,直到現在。
“我作不出來。”
“哎呀文饒兄文藻絕倫廣為人稱道,怎麼忽然謙遜起來,”李宗闵端起酒盞搖搖晃晃地湊到他近前,“再說了,誰人不知你們翰林三俊閑時便詩酒相邀,連飛百篇……”
李德裕隻覺愈發煩悶,幹脆不理他,起身便往外走。
“哎你去哪兒啊?”
“茅房。”
“……”
離開吵鬧的廳堂步入後院,方覺月色如水,涼風習習,被酒氣熏得混沌的頭腦也清醒不少。李德裕逃了出來,一直逃到一處聽不見樂舞聲的角落裡,随後便什麼也不做,就那樣望着庭中修剪精巧的灌木叢發起了呆。
遠處燈火闌珊,一群拿着尋常百姓一輩子掙不到的厚祿的人正醉死溫柔鄉,可千裡外的河北,硝煙未散白骨曝野,田家父子屍骨都未寒啊!
滿腹心事尚且來不及消弭,卻不得不礙于人情世故,來這兒替人賠起笑臉。
他忽然想到了元稹。
那人倒是樂得清閑,扔下一句身體抱恙便關起門來誰也不見。也不知他這一遭罷官,能不能因禍得福一些?
“李損之自劍州回來尚且不記與閣下在去年科場舞弊一案中的前嫌,怎麼閣下反倒這麼駁他的面子。”
白居易忽然出現在他身後,一番話在他聽來滿是奚落之意。
李德裕瞥他一眼,“我同白舍人不一樣。我樂意駁誰的面子,全賴先父給的底氣。”
“哈哈,也是。有家底就是好,不似我與微之,須得如履薄冰一般在這朝堂上周旋度日。”
“……長袖善舞如你,剛剛在席上全程做啞巴不說,現在不也同我這刁蠻任性之輩一樣丢下滿堂主客跑出來了麼?”
他隻覺得莫名其妙,又不願真的吵起來,于是随意坐在了一塊石頭上,眼不見為淨。白居易見狀非但沒有半分走開的意思,反而不依不饒湊了上去,也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突然就對他這個說話都帶刺的人興趣這麼大。
“深州之圍未解,魏博又全境失陷,不出幾日,定會有人奏請和談。”
“和談,哈哈,”李德裕被他一句話瞬間挑動得氣血翻湧,“這麼看來白舍人也贊成這麼做了?給犯上作亂的人加官進爵、封侯拜相,任由數萬将士和百姓枉死?”
白居易眼中泛起一絲波動,藏在衣袖中的手緊了又緊,足足半晌方才開口,面沉似水道,“不然呢?徒然虛耗下去,等着死更多人麼?”
“……”
他一時語塞,背過臉去生起悶氣。
“和談過後,又将是一輪無休止的攀扯撕咬。你不日就任承旨學士,最好對近來歸朝的所有人,都多加小心。”
“什麼意思?”
擡眼看去,白居易整個人都沒在這墨染的夜色裡,眼中一抹清寒月色徹底替去了他慣常示人的和煦溫暖,變得凜若冰霜。
“去年科場一案,有聖人身邊的內監自貢生處強取錢财;今年河北戰事一起,多處糧道、轉運倉趁勢将積壓數十年的陳糧混入軍糧之中抛售一空,不知有多少人乘國難關頭中飽私囊。聰慧如閣下,想必能知曉,這背後有誰的默許縱容,更應當知曉,将來世路前程,最不能信任依靠的,是誰。”
四下裡一片寂靜,兩人就這麼靜靜地望着對方,一者似一潭無波井水,另一者卻渾似要化作一把劍,直欲探進這潭井水之底。
“在下何德何能殊幸至此,得白舍人這番關心與提點?”
“信不信、信多少,李學士自有真知灼見。”白居易再近一步,低沉的氣聲幾乎和夜風融為一體,“于我而言,害你,沒有任何好處。”
“那麼——”李德裕拖長音調,意味深長道,“既然知道這些事,為什麼要瞞着你最好的朋友,反而用來提醒我?”
“你又怎知,我沒告訴他?”
“你當然沒有。”他背過手,目光再次移向一旁,“他若知道聖人這些小動作,隻會死谏到底,然後與王守澄、魏弘簡之流不死不休……”
随後話音一頓,似是恍然大悟一般,“所以你終歸還是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