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我說陛下怎麼一副腰酸背痛的樣子……可真有你的,哈哈哈……”
長慶元年七月初六是李恒登基後的第一個壽辰,于他而言,過得那叫一個充實……與疲倦。
壽辰當天的朝賀與典禮按照禮部的舊制循規蹈矩進行了下去,在随後的娛樂環節中,沒有李恒喜聞樂見的歌舞百戲,而是換成了一場馬球賽。
馬球尋常,但選手可不尋常,那天盧謙聽了元稹的請求後覺得這事好解決,于是當場答應下來,寫了信給自己在家鄉習武的師門——
來幫忙的幾個師姐師妹别的不說,光是那一身騎射武藝,就個個不在盧謙之下。那時距離李恒的壽辰尚有一個多月,她們在這一個月裡趕來長安,悄悄訓練出了一支宮女馬球隊并混入了其中。于是在壽辰當天、結束了平平無奇的朝賀之後,李恒本已開始暗搓搓構思該如何訓斥元稹的敷衍了事,忽然間眼前十幾個正欲獻舞的宮女齊刷刷将衣袍一掀,露出一身英姿飒爽的武士裝扮,每個人的腰間還别了一支馬球杆,把李恒都看愣了。
随後她們熱切地邀李恒來打一場球賽,還稱今天的球門是特制的,隻要聖人一擊命中,元學士為賀壽而作的新詩就會自球門上掉落下來,若能赢得十次,則十首詩皆能盡數收入囊中。
好啊,那家夥竟敷衍到這種程度,連尋常的歌舞也不安排,妄想用區區馬球賽來堵朕的嘴?選的對手還是一群……弱不禁風的宮女?李恒冷笑不止,對付這些女人,怕不是連一炷香時間都用不上!到時看看你都寫了些什麼名堂,如若連賀壽的詩也如此敷衍了事,那這天長節接下來的環節,朕必然不會讓你好過!
于是便自負滿滿地換了裝、上了場,随手指了一旁的盧謙一起,帶着人數相當的禁軍侍衛當隊友。
可年輕的大唐天子萬萬沒想到這群宮女對手竟強悍如斯——
盧謙的那幾個同門難得碰上如此正大光明同陛下對打的機會,皆異常興奮地使出渾身解數,在人群中神出鬼沒、佛擋殺佛,将師門功夫發揮了個十足十,竟帶着宮女隊伍與嚴格操練出來的禁軍打得不相上下。李恒則徹底上頭了,全然忘了時辰、忘了勞累、也忘了元稹,隻一心要赢下比賽。
隻可惜,他越想赢,就越急,越急,就越不容易赢。就這樣,一場馬球賽成了拉鋸戰,一直打到日頭西沉,對面的師姐妹們才在盧謙的眼色下開始稍稍放水,讓李恒把那最後一首詩赢了回去。
“隻怕陛下第二天回過神來,照樣要将你喊過去訓斥一通,”李德裕一邊回想着事情原貌,一邊忍俊不禁同元稹笑道,“這件事想來實在……有些滑稽,哈哈哈……”
元稹轉一轉手中的筆,“訓斥一頓也無妨,至少今年的天長節,沒有半分勞民傷财。”
“微之,你的這番作為,倒令我想起一件趣事。”
此時夜已深了,翰林院中隻剩下值夜的兩人,于是聊起天來也大膽了一些,“我家鄰舍一對老夫妻養了一隻半人高的大狗,那狗瞧着本應精力過剩、極能鬧騰,誰知實際上卻乖順得很,一問那老夫妻方知并無什麼特殊的訓犬之道,隻不過每天一早先被晨練的主人牽出去溜幾條街,日上三竿時再被喜愛逛集市的夫人牽着外出一大圈,到了下午夫妻倆又時常出遊,再帶上……”
李德裕說得正起勁,說着說着忽然意識到自己這番話着實大不敬,随即閉了嘴,臉色瞬間脹得通紅。
“放心,我不會彈劾你的。”
方才聽他滿嘴大逆不道聽得津津有味的元稹見狀狡黠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
那就好。李德裕籲了口氣,開始打量起元稹的書案來。翰林院的用度在一衆府衙中算得上相當好的,可元稹對此幾乎沒動過享樂的心思,他所居的北廳東堂最為寬敞,然而裡邊莫說休閑取樂用的玩物了,就連酒也一壺都沒有,有的隻是一摞摞堆成小山的公文與書冊,再就是一些未來得及收拾的詩稿。
“這是……家父的《元和郡縣圖》?”李德裕瞧他左手執一冊書,右手拿着筆正在對桌上鋪開的一份京西京北州鎮烽戍道路圖反複塗改、标注,在仔細一看那書冊,竟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筆迹與内容。
“正是,”元稹随手将書合起來露出封面,望着它不由自主贊歎道,“令尊的心血,實乃治國之良方。前些日子為了陛下的壽辰耽擱了一陣,否則有令尊的郡縣圖相助,我這份地圖也不會拖到現在還未定稿。”
他筆下那份親手畫成的地圖,密密麻麻卻條理分明,每一處墨迹、每一筆線條都好似腳下這片土地上生出的血脈,那樣纖細渺小,卻又浩蕩壯美。
如此才情,如此胸懷。
“隻可惜他老人家去得早,”李德裕看着那地圖,眼光中似是泛起了漣漪,“他若見了你,一定會喜歡上你的。”
元稹以為他難過的回憶被勾起,便出口安慰起來,殊不知他說的話,李德裕一句也沒聽見。
他隻默默地望着眼前這個人,明明最好的年華已不再,明明一身病骨支離不勝風雨,可為什麼隻要一出現,就總能被他占去全部心房與視線?
倘若時光倒退二十年,彼時的他,會是何等面貌、何等風采?
為什麼自己未能早些與他相識?
“微之,”李德裕突然間直起身子鄭重其事地喊他一聲,随後又似乎哽住了,遲疑了半天,問出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你……為什麼會與白舍人,唱和那麼多詩?”
元稹聽得一愣,這個問題,自己和白居易倒是從來沒想過。
他眨了眨眼,格外認真地注視着李德裕說道,“你也會遇上這麼一個人的。”
“……”
一個什麼人?一個即使與自己遠隔山海,也能心有靈犀的人麼?
“可惜啊,”李德裕移開了視線,望向窗外那輪遙不可及的月,“遇不上了。我這輩子,不可能遇上了。”
……今天怎麼了,這樣傷春悲秋。元稹忙完李恒的壽辰就工作到現在不曾停歇,此刻終于有些倦了,連同伴的情緒也沒什麼精力去思考。他放下筆,下意識攏住雙手放在嘴邊呵一口氣,正打算勸說李德裕早點休息,誰知自己無意間的小動作又再次引起了對方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