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權力給任何人定罪,”白居易面色焦急,幾乎是在懇求着說,“除了這次錢徽的事,還有上次的令狐楚,到底何至于做得那樣絕?你就不擔心萬一日後……”
“他們不過去其他州府做了刺史,這也算絕啊?”李紳的視線轉向遠處,随後一拍腦袋,似是想起了什麼,“我記得我當年還蹲過李锜的大獄呢,那鬼地方,又濕又冷又臭,時不時還有老鼠來啃你的腳,那時的我尚且不覺得是絕路,怎麼他們明明還有人伺候,反倒絕望上了呢?”
“這不是一回事!”
白居易心裡一陣一陣發酸,卻不得不強硬地打斷他,“李锜意圖叛唐而你誓死不從,當年無人不贊你高風亮節!”
“所以看到現在的我變得如此不擇手段,你很失望,對麼?”
“我說過,我們是朋友……”
“那就聽我這個老朋友一句奉勸,别再天真下去了,樂天!”李紳逼近一步,緊緊瞪着他道,“你不會至今還在以為,能保你一生安穩的,是什麼高風亮節吧?喏,看看你的摯友元微之,還有那個死在柳州的柳子厚,他倆過得好嗎?或者看看你自己也……哦,我差點忘了,皇甫镈遠赴崖州,也有你挑撥離間一份功勞……”
“是,我做過,所以我每每想起來,心底總有些難安。”他伸手攥住李紳的肩膀,竭力壓抑着語氣,避免一不留神驚動了他人,“可同樣的事做得多了,人心會變的!今天為了大義不拘小節,明天難保就不會為了私利不擇手段,等到頭來,善惡還能分得清麼?那時的自己,還是當初的自己麼?”
“……”
“樂天!公垂!這兒有新到的荔枝,要嘗嘗嗎?”
元稹的呼喊聲自遠處傳來,兩人不約而同松開了手,齊齊應了一聲。随後李紳定定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中隐隐有淚閃過,卻清楚地告訴了白居易——
他不答應。
“說什麼呢?這麼久……”
浸過冰水的荔枝瑩瑩透亮,元稹已經剝好了幾個放在白瓷盞裡,随口笑問一句。
“那自然是……樂天剛剛帶來的消息,平康坊的那位燕娘子呀,開始唱我的詩了!微之你可要失寵了哈哈……”
白居易哭笑不得,“得了吧你!”
元稹看看二人,低下頭,把盛了荔枝的白瓷盞推了過去。
興慶宮,沉香亭。
将雨未雨的時候最是悶熱難耐,李恒四肢無力地癱靠在涼席上,哪怕沉香亭四周濃蔭環繞,哪怕身邊擺上了冰塊,仍燥熱得時不時拉扯一下衣襟。
亭外的樂伎正頂着大太陽賣力吟唱,“……春嬌滿眼睡紅绡,掠削雲鬟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
“怎麼又是他的詩?停下!”
李恒不耐煩地遣散了衆人,整個沉香亭内外頓時一片寂靜。
“這是怎麼了?”一同賞樂的郭太後見狀覺得有點好笑,“平時那麼喜歡他的詩,還命宮人時時諷誦,今天怎麼突然就嫌棄上了?”
“……也沒什麼。今天這曲有些聽膩了。”
還不是他近來惹得朕不痛快!李恒氣呼呼地回憶起今早内侍來報,稱昨天白居易又去了翰林院,幾個人湊一塊兒又是吃荔枝又是飲酒又是吟詩作賦,好不快活。自從元稹入閣之後,他就要求内侍留意翰林院中的動向,隔三差五奏報一次,結果十次奏報有八次都是什麼白居易來串門、元稹溜去中書省等等,偏偏那人的生活還無比繪聲繪色。
怎麼同别人交往就喜怒哀樂各種真情流露,在朕面前就越來越像個泥胎木偶了?張口閉口就是國事國事,說起話來聲音平得像一根線,哪怕自己故意想惹他生氣,也絲毫不為所動,滿嘴“是是是、好好好”。
郭太後遠離朝政已久,如今隻在興慶宮中逍遙度日,但卻不代表她一點世事也不問,兒子的這點小心思,如何能逃過她的眼睛。
“阿恒,”她開口勸慰道,“他與你後宮中那些男男女女,不一樣。”
“……再不一樣他們也同為仆!朕才是這世間唯一的主。”李恒随口抱怨道,随後腦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不就是喜歡公事公辦麼,行,反正朕的壽辰也快到了,就把天長節交給他來操辦,朕若不滿意就治他的罪!”
郭太後詫異道,“可這本應由禮部來操辦,他好歹是承旨學士,當真合适麼?”
“朕不管!”
讓一個節儉慣了的人去給一個鋪張慣了的人主持壽辰,還必須哄得他“得意盡歡”,這不是成心為難人麼?
元稹乍一聽到這個任務時愣了一下,随後反應過來,這是終于打算給自己臉色看了。沒辦法,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推脫不得。可冷靜下來細思一陣後他發現,這“得意盡歡”的要求看似無法掌控,其實也是有破綻的。
他打定主意,抽空去了趟侍衛營,與盧謙見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