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袅袅間，裴度輕輕一笑，直直地迎向他的目光，不閃也不避。

“何以見得呢？”

“嚴蔚是你的部下，私下與他鎮貿易往來是大事，即便隻為自己這個藩帥的清白，無論有無真憑實據，你也應當上奏朝廷。可你沒有。”

“所以？”

“所以你想做一件事，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來支撐。”白居易身子略微一傾，悄聲說道，“嚴都督和他那一萬人，就非要除盡不可麼？”

裴度的臉色終于一變，心底的秘密被說中，卻不知他究竟是惱怒還是釋然。

“此人匪性不改，不服王法約束，你不曾親見平盧之戰，不知那一萬人的戰力有多可怕，也不知他們獨尊嚴蔚一人到了何種程度！”他藏在袖中的拳頭都攥緊了，“有這樣一支軍隊，無異于天大的隐患。”

“恰好因鹽價之故，河北與大唐之間的矛盾達到極緻，如若能順理成章釀成一場戰事，就可派嚴蔚出戰，裴司空則陳兵在後，待雙方疲軟之際，将其全殲。”白居易平靜地說完這番話，随後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哪怕他們一身清白什麼也沒做，也要背着這條莫須有的罪名伏誅，是麼？”

裴度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清白？”

“白樂天，你還要天真到幾時？你以為當初嚴蔚帶領一衆手下接受招安，是因為什麼家國大義？錯了！那幾年間大把大把的軍費，你不知有多少花在了他們身上！”

白居易一時哽住了。

“不錯，我承認，私下貿易什麼的，是我羅織的罪名。你可知什麼是匪性？他們今日會因今日之利忠于大唐，保不齊明天就能為了更大的利益而背叛！倘若他們真的叛了，你又知我們要多流多少血、多填多少命進去？這個結果，賭不起！”

不等答話，裴度又自顧自端坐回坐席上，漫不經心提起茶壺往紫砂杯中倒出清香四溢的甘露，“不過你也不必着急了。河北不會爆發沖突，嚴蔚不必出戰，我更拿他再無辦法。因為榷鹽法就要取消了，你的好友，元微之元學士，立了大功。”

窗外的天氣已有幾分炎熱，樹梢上、草叢間的蟲鳴趁着沒人說話的間隙變得越發響亮熱鬧。

半晌過後，白居易方才别過臉去，“我隻知道，若非走投無路，沒人不願太平度日。那一萬人為什麼落草為寇？他們原本是誰？他們的土地營生被誰奪走了？他們在河北一戰受過的傷、流過的血是實打實的，到頭來卻要為了一個可能的結果，去死？”

“裴司空，你到底是一心隻為大唐安危着想，還是忌憚他人功高，借機鏟除異己？”

他這話着實有些重了，甫一出口，便有些後悔。

“對不起。”

“無妨。”裴度挑挑眉，不見絲毫怒意，“若真相安無事，我也樂意擔下這一罪名。”

白居易獨自走在街上，一陣又一陣耳鳴擾得他頭暈腦脹，直犯惡心。這耳鳴的毛病似乎很久沒犯過了，不過也對，前些年他在江州，聽的是微風、細雨與泉流，心裡裝的是詩歌、文集與好景，哪像這一年來的所見所聞所思，都是些什麼鬼。

他記得多年前，曾有許多朋友，他們善良、慈悲，願為太平盛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可為什麼人的心腸會變得如此之硬？一個報複陷害同朝為官并無過節的錢徽時毫不手軟，一個想對立過功的一萬條人命趕盡殺絕？

裴度住所離大明宮近，不一會，眼前便出現了那熟悉的宮牆。此時天色尚早，他應當還沒下值吧？白居易心念一轉，幹脆往翰林院方向走去。

他穿過爬滿紫藤的長廊來到小院門口，聽到了三個人的歡聲笑語。

“樂天來啦？”李紳最先看到了他，連忙熱切地招呼道，“快來快來，幫我們一起曬曬書……”

“白舍人。”李德裕緊随其後，不鹹不淡行了個禮。

元稹沖他笑了笑，一如曾經千百次的那樣，看着這樣的笑，他總是不願不回應的，于是也展顔一笑，絲毫不像滿腹心事的樣子。

可他沒有走過去，反而轉向李紳說道，“公垂，我們聊聊吧。”

“咦，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不找微之找我？”

李紳倍感稀奇，随口揶揄兩句，同他走到遠處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裡。

“别再那樣做了。”

“哪樣？”

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聽得李紳有些糊塗，可他見白居易沉默着不解釋，就那樣神情複雜地望着他，便慢慢失了笑容。

“我知道，你暗地裡找過那小子，應當也知道錢徽的事了。現在終于看不下去，來興師問罪了？”

“我們是朋友，公垂。”

“嗯，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