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兮,何處是岸?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節,長安、洛陽兩地都會迎來少則上千、多則數萬的貢生舉子,擠在狹小的空間裡幾天幾夜,隻盼一朝筆下生花、魚躍龍門。
這麼多的人,哪怕隻有十之一二、百之一二選擇去行卷,加起來也是相當大的量。
“在半個月前,李學士、段相國、裴司空等人皆找臣保舉自己的子輩和學生,要求臣在閱卷時對其多加關照,既然他們都不打算瞞了,臣也無話可說。但那行卷費臣從未收過!臣家中财産賬冊俱在,陛下盡可派人去查!”
錢徽在争辯行卷費一事的時候,幾乎是在歇斯底裡地否認,毫不松口。
長慶元年的科舉考試落成這樣不堪的結局,知貢舉對取士不公的指控供認不諱,卻抵死不認收受行卷費這條罪名,隻稱自己不堪多方施壓,不得不屈從地按照他人意思來錄取。
既然結果不公,那自然要重試。
可錢徽若當真沒收過行卷費,那是誰收的?
深夜,李宅。
“我問你,那筆錢可是親手交給了錢侍郎?還是轉遞給他人的?”
“學生記得應是給他……”
“好好想清楚,你們的證詞,每一個字都事關重大。”
“可學生的确有印象……”
“重試已成定局,倘若結果與眼下的錄取名單有異,即能坐實錢侍郎取士不公之罪;倘若無異,則證明他閱卷并無不公之舉,非但不會受到懲戒,還能随時因今日之仇尋上門來。你是覺得賭這兩種結果更好,還是提前解決他這一隐患,更為妥當?”
老師的半邊臉隐沒在濃重的陰影之下,明明語氣平緩,卻壓迫得人透不過氣。
“……學生明白了。是、是錢侍郎親手收取了行卷費……”
就這樣,一衆考生齊齊咬定行卷費的事,錢徽一人難敵衆口铄金,被李恒親自下令停職禁足,聽候發落。
“朕還是覺得以後不能這麼幹了……”
結束了一場廷議,李恒片刻也沒多待就徑直回了寝殿,平日裡最受寵的妃嫔前來奉茶也被他拒之門外。見周遭徹底安靜下來後,他才急急忙忙拉過随侍一旁的王守澄,可後者看上去面帶喜色,态度與他截然相反。
“大家何必如此憂心呢?您是不知道,這一次下來足足賺了……有這個數!”
“可這也太……太費人了!”李恒心裡發慌,全然不理會他伸出來的幾根手指頭,“這次犧牲掉一個錢徽倒是不打緊,可若年年都鬧出這麼大的陣仗,豈不是年年都得搭進去幾個?朕朝中有幾個可用之人?要、要是落到他頭上該怎麼辦?”
倘若隻像平日裡那樣因為看戲賞樂等小事與他們鬧鬧口角也就罷了,誰能料到這次竟陰差陽錯惹怒了那麼多人!那些人動起真格來也太恐怖了,一個錢徽,就這樣像被惡犬分食一般,消失在朝堂裡了!
年輕的天子頭一次感到了膽寒,哪怕當初親手誅殺自己的澧王兄時,也沒有過這種感覺。
就在這時,有内侍來通傳,稱白舍人求見。
“讓他進來吧。”
李恒随手整理一下衣冠,鎮定下來準備接見。
“白愛卿來來來,快請坐!”天子臉上堆滿了笑,看上去有些過分熱情了,“愛卿近來一切都好嗎?可有什麼新作讓朕拜讀一下?”
“臣想自薦科舉重試考官。”白居易行禮起身後并沒有就坐,較之平時格外嚴肅,“還望陛下恩準。”
“重試?呃……行啊,憑愛卿的才學,定能替朕選出真正的棟梁之材,不像那個錢徽似的,淨做些令朕失望的蠢事……”
“臣還有一言。這世上最不能傷害的有兩類人,其一是農民,其二是讀書人,行卷費的出現,實屬不該。既然這次錢侍郎已付出代價,若下次再有人提議此事,殺之也不為過,還望陛下莫要手軟。”
他擡起頭說出這番話,目光灼灼不似他自己慣常的模樣,反倒與他那位形影不離的好友有些相像。
李恒被這樣的目光望着,心裡已然有些犯怵,若真的換成那個人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他用勁一閉眼,強迫自己不去想象這些有的沒的,連忙點頭如搗蒜般答應下來。
白居易步出殿外,腦子裡一團亂麻。
早在事發之初,他直覺使然搶在所有人前頭悄悄見到了李紳的學生,明明白白得知,那筆行卷費交到了一個宦官手上。再結合事後各方人馬的反應來看,不難推測出事情的全貌——
宮中的宦官借禮部的名義向考生收行卷費,碰巧撞上朝中一班重臣要求錢徽在考試中偏袒各自的子侄,可錄取名額終歸有限,也或許因那些朝臣使出的手段、籌碼各有不同,錢徽自然做不到令所有人都滿意。隻是他也實在倒黴了些,這群吃了虧又無所獲的人偏偏相當難纏,不惜将事情鬧得滿城風雨。
兩件原本關系不大的事就這麼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激辯中陰差陽錯地結合起來,收行卷費的成了錢徽本人,段文昌、李紳等人保舉的考生之所以落榜,都是因為錢沒給夠,而真正強取豪奪的宦官反倒在這場大戲中完美隐身了。
他唯一不敢确定的,就是那行卷費到底是誰的手筆?是内侍省哪個高位宦官又開始将手伸向民間了?還是更高位的……
這一切的一切,他一反常态地沒對元稹透露半個字,他太了解他了,倘若知道宦官從中作梗,一定會與他們不死不休較真到底。且不說他身體不好承受不了情緒上的大起大落,光是記憶裡十多年前敷水驿那血淋淋的一幕就教自己後怕至今,無論如何也不願再見他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