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下意識一愣,聽出這是韋絢的聲音,強忍着沒有回頭,誰知韋絢快跑幾步,硬是攔在了他跟前。
“您怎麼不入内就坐……”
看着眼前意氣風發的少年,劉禹錫眼眶有些濕潤了,情不自禁撫上他的肩,“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老師祝福你們,快回去吧。”
“那、那請老師随我一同回去,”韋絢見他态度堅決、神色卻凄涼,忽地一下跪下了,“家父去得太早,是老師不辭辛苦,教我讀書、育我成才,無論如何,您也應當在高堂之位上,受我一拜!隻是老師身處孝期,學生與新婦自會另尋一僻靜之處,以清茶代酒,替您免去吉宴……”
可一個心裡裝滿傷心事的人,如何再能沖撞了他人的良辰吉日呢?盡管不忍,可劉禹錫仍舊狠下心道,“文明,讓我走吧。”
“劉伯父!”
就在這時,身後又傳一聲呼喚,一回頭,隻見阿保不知什麼時候也出門來了,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身嫁衣光彩照人,幾欲與三月春花争輝。
元稹就站在她身後的巷口,陽光鍍了滿身。
“畢竟孝期未滿,強行留下,實在容易遭人口舌。夢得,緣分來之不易,至少在這裡,接受他們的一番心意吧。”
說罷,他朝女兒女婿點一點頭。
阿保同韋絢一起跪了下來。
一叩首,敬師長,立身于天地,赤心忠腸。
二叩首,謝師長,扶孤于微末,至誠盡節。
三叩首,願師長,來日之歲月,清歡盡享。
劉禹錫背過身去,眼淚再也止不住,潸然如雨下。
就這樣,元和十五年夏季的農忙季節,在先帝下葬于景陵後,來臨了。有關李純的一切前朝舊事,似乎都随着那道墓室門的應聲而下戛然而止,這其中除了一幹朝臣任免以外,也包括先帝舊侍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被秘密處決。
也沒什麼奇怪的,代代皆如此。
李恒登基半年,正是興緻最盛的時候,可這興緻似乎用錯了力,短短半年就已經引起了朝中衆多老臣的一緻不滿,論其緣由,正是太重享樂。而其中最令人瞠目的一件事,莫過于他在先帝崩逝一月還未到的時候,就堂而皇之在丹鳳樓陳俳優,賞百戲。
這在孝大過天的大唐,屬于相當放肆的行徑了,引得不少人當面進谏,可李恒表面上答應得好好的,甚至當場認錯,可沒過多久,便像無事發生似的再次享起樂來。然而貪玩歸貪玩,朝會他是一次不落的,奏折他也是批的,朝政上的建議他也是聽的,于是大家勸谏的言辭也不好太過激烈,隻要輔政大臣靠譜,這樣下去也應當能維持政通人和,不會出現太大岔子。
可偏偏,人不怎麼和。
在皇甫镈由盛轉衰的全過程中,曾經與他好得幾乎穿一條褲子的令狐楚始終一語不發,冷眼看他一朝傾頹。說來令狐楚也的确是個有手段的,當初被皇甫镈拉上宰相位置後,又不知用了什麼路數,令他主動将度支大權讓給了自己,将好友的價值榨得一點不剩。
也不知是他心機正如此,還是受了哪位高人的指點?
但現在琢磨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夏稅征期在即,農人們手中尚有餘糧,卻要忍受饑貧之苦。這爛攤子歸根結底還屬皇甫镈一份功勞:前些年淮西戰事吃緊,朝中急需大量錢糧維系軍費開支,而常規的征稅方式是農人收獲谷物後應和籴之法(1)換做錢帛,再以錢充稅,因此造成物愈多而錢愈少、物愈賤而錢愈貴的局面;與此同時朝廷又大量鑄造兵器緻使銅鐵消耗猛增,無暇發行更多新币,于是令本就不妙的民生狀況雪上加霜。
皇甫镈判财政總度支時,安排了一大波人充任和籴糧官,這些人以低價從民間買糧,又以高價賣給各路讨逆軍,兩頭吃得盆滿缽滿。随着皇甫镈的失勢,這樁罪惡自然而然也被掀了個底朝天,可再怎樣處置這些糧官,哪怕将他們全部吃幹抹淨,也變不出多少錢以解當前之困。
“令狐公你就答應老夫吧,”戶部尚書楊於陵已在廷議中争辯得出了一腦門子汗,眼見首座的令狐楚依舊不動如山,更是氣急,“以物充稅,這是唯一的辦法了!閣下到底在顧忌什麼!”
“可如此一來,和籴之法豈不盡廢?永貞年王、韋等人欲廢宮市之法,楊尚書莫不是已忘了他們的下場?”令狐楚沉思許久,方才慢悠悠開口說道。
“在下何曾說過要廢和籴?明明是……”
“好了,休要再言!如此冒險之事,我絕不認同。”
令狐楚撇下一聲回絕,幹脆告了退,走了。
“……就這麼走了?”時以右拾遺充任翰林學士的李紳詫異于他的我行我素,随後一拍大腿憤而說道,“這樣強詞奪理,若說他沒借度支之權在和籴中得利,我可不信!”
“公垂!”
一旁的段文昌小聲喝止了他的出言不遜,李紳隻好閉嘴。雖然同在相位,可段文昌年紀輕又入朝晚,在令狐楚面前始終不敢強勢起來,但好在他人與李紳等人同齡,又好說話得多,因此同他們還算合得來。
就在這時,以監察禦史充任翰林學士的李德裕開口道,“要不我們繞過令狐相國,直接去請陛下下诏?民生大事何等重要,要是因他一人拖着,豈不荒唐可笑!”
“可事涉度支,楊尚書所言之法若要實施,終究繞不過令狐相國這一關呐!”
“那我就順帶上書,奏請廢了他的度支大權!”
李紳朝段文昌眨眨眼,這位可比我大膽,你怎麼不制止他了?
“我看可行。”坐在後排的知制诰、中書舍人杜元穎第一個表示認同,可沉吟一陣,複又開口道,“隻是這件事,依在下拙見,不宜由李禦史出面。”
“那換誰來?”
杜元穎笑着望向了自己身側、半月前剛剛升任祠部郎中知制诰、自廷議開始便沉默至今的元稹。
“元舍人。”
“……杜十四你沒事吧?”李紳再次忍不住了,出口質問,“平時動不動和微之嗆聲也就罷了,怎麼輪到這得罪人的事,你反倒對他謙讓起來?”
“李學士莫急,”杜元穎拖長音調,順手搖起了扇子,“誰不知道微之深受陛下寵信,由他出面勸說,不是更有勝算一些嘛。”
“你……”
“好了,公垂。”
一道清冽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在這燥熱的天氣裡反倒沉靜如水。
元稹歎口氣,終于開口道,“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