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些聲。”
“是皇甫镈!”李恽再也忍受不住,整個人似要爆發出來,面目赤紅地指着皇甫镈厲聲控訴,“我從頭到尾都是受他所惑!還有宮裡吐突承璀那一幹内侍,也早已與他同氣連枝!他們裡應外合不知做下了多少勾當!”
大殿裡一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方才響起兩聲顫顫巍巍的咳嗽。
遲了一步,就遲了一步!
李純去世那天,從吐突承璀突然失蹤時起就該警覺起來,可誰曾想,他們竟真的會對當今的天子、結發的夫君、親生的父親下手!
皇甫镈一個字也不想多辯解了,他脫下頭上的紗帽,試着以退為進最後一搏,“臣年事已高,本也想着就此退下,把大唐命脈交由年輕人,可令狐悫士剛剛為相不久,許多事……”
“他不會幫你。”
出乎意料地,沉默至今的白居易竟第一個開口打斷了他。
“你就是白樂天?”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眼前這個後輩。
白居易正色道,聲音裡沒有一絲溫度,“是。在下剛才的意思是,令狐相國不會為您說半句話。”
“你如何……”
“年事已高,哼,”李德裕似也忍不住了,聲色俱厲道,“孫縣令罹難時,那些兇手可曾憐他年事已高?”
“老夫觀你倒是一副俠義心腸?”
“……”
“既如此,”李恒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即将要吵起來,高聲一呼令所有人都閉了嘴,“罪人皇甫镈,勾結宦官、迷惑皇子、挑弄是非在前,為禍前朝、殘害忠良在後,那就回去,等候發落吧。”
“陛下,那裴墐之死是否也能詳查……”
“哎呀李禦史,人都已經在朕手上了,就不必再多此一舉了吧?”
“可……”
白居易暗中拉一拉他的衣袖,無奈之下隻好就此作罷。
事已至此,今天這出戲也算圓滿結束了。李恒有些得意起來,揮揮手示意三人可以離開,卻又把元稹單獨叫住了。
“如何?今日的拜師禮可還滿意?老師?”
“臣從未答應,還請陛下不要這樣稱呼臣。”
他擡起頭,目光灼灼,竟有了一絲逼人的意味。
李恒瞬間軟了下來,“可朕是誠心尊你為師的……”
“先帝是怎麼沒的?”
“啊?”
元稹就這麼直直地看着他,眼光冷冷的,這個動作對臣子而言十分僭越,可李恒的心卻越跳越快,被這樣一雙極鋒利卻又極美的眼睛盯着,一股難以言說的刺激與興奮不由得在腦中攪動起來,越攪越肆虐,越瘋狂。
“你懷疑朕?”他突然喊叫起來,“朕在你眼中就是這樣的人?你敢這樣同朕說話?”
“臣不敢。”
“你嘴上不敢,恐怕心裡早就将朕貶得一無是處了吧?”他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幾乎要貼上元稹的胸襟,“哪怕退一步說——你可知朕的阿翁、你和你朋友敬重的順宗陛下,當年是怎麼沒的麼?怎麼,同樣的事,先帝做得,朕就做不得?可他待你不好!他将你遠貶外州十年!待你好、容你如此放肆的隻有朕!你想在朝中立足,能依靠的隻有朕!”
元稹後退一步,一語不發地跪下。
“臣告退了。”
“那就回去,好好想想清楚!”
“白學士,你……”
思政殿外的空地上,兩人等候在原地尚未離去。李德裕知道白居易在等元稹,幹脆也不走了,遲疑片刻,終究開口問道。
白居易似是知他所想,“那件案子刨根問底追查下去,會牽涉到越來越多的人,這對陛下來說,遠不如單單掐掉一個冒尖的皇甫镈來得輕松,和安穩。”
“我知道,新帝即位之初,最忌諱對朝臣大動幹戈。可有些罪名他若不擔,如何對得起那些舍生取義的人,”他打量一眼白居易,挑眉又問,“白學士這番道理,微之兄可認同?”
後者微微一笑,“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就在這時,元稹也出了大殿,朝他倆的方向走來。
“微之兄,”李德裕率先迎上去行禮,“一别五年,兄台望之風采依舊。”
“五年?”
“可真是貴人多忘事,五年前的藍橋驿,閣下的笛音至今令人念念不忘。”
藍橋驿?白居易不動聲色拱一拱元稹。
藍橋驿……好吧,元稹想,那天晚上天暗又沒點燈,對方的面貌都沒看清,難怪沒什麼印象。如今再看李德裕,才三十多歲的年紀,眉目間一股意氣與朝氣,令人不由得憶起許多年前的一群故人們,那樣不信天、不信命。
“說來慚愧,蹉跎這五年歲月,在下早已不複當年了。”他自嘲地笑道,同李德裕回了禮,“那在下告辭了,李禦史,回見。”
說罷,他拉起白居易的手匆忙離開,留下一個,不,兩個瘦削又單薄的背影。
李德裕望着那背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