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末,位極人臣的崔群忽然間出貶為潭州刺史充湖南觀察使,随後皇甫镈以迅雷之勢将與自己同年及第的令狐楚拔擢為相。
而這一系列的事情發生時,李純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次數也越發少了,明面上是他寵信皇甫镈,任他定奪朝中大事,可暗地裡,誰又知道如今的天子是否像多年前的先帝一樣,被控制起來不得自由?
可無論事實如何,現在的朝堂,似乎已經由皇甫镈說了算了。
回京後的元稹已經在膳部當值了一段時日,這份工作因着萬事皆有制可循,還算比較輕松,再加上自己所在的膳部司屬禮部,白居易供職的司門司歸刑部所轄,兩地同在尚書隔得也近,二人就得以時常結伴,很有些當年同在秘書省時的惬意與快活。
隻是碰巧,今天白居易要赴一場約,邀請他的人還偏偏拒絕不得。
元稹百無聊賴地步出尚書省,望一眼皇城大街盡頭的宮牆。大理寺也在那個方向,他想,那天劉禹錫驚心動魄一鬧,保不齊給人家寺正得罪透了,他現在又丁憂在家無官無職,幾乎沒有半分自保的能力,也不知道……算了,就夢得這般脾氣,要他去向寺正賠禮道歉,還不如叫他一頭撞死在大理寺前來得容易。
看來隻有自己去替他跑一趟了。
他猶豫着邁開步子,心裡有些惴惴不安,可沒走幾步,就被人從身後叫住了。
“我與他說過了,他已答應不會計較劉刺史那天的冒犯,何況,那件事本就是他自己出言不遜在先。”
元稹一愣,見來人看着眼熟,思索一陣想起來是那天放自己進門的大理寺少卿。
自己心裡裝的事,這麼容易被看穿麼?
“那多謝閣下了,說起來,這已是第二次幫在下解圍,”他連忙躬身朝對方行禮道謝,壓下心底冒出的一絲疑惑,“閣下是姓陳?那天實在匆忙,聽不太清。”
“大理寺,陳章。雖然那寺正的麻煩已解,可元員外最好還是多勸解勸解劉刺史,皇甫相國不是他能動得了的。”
與此同時,白居易在一所豪華卻陌生的别苑裡,見到了這場宴飲的東家,令狐楚。
賓客隻有自己一個,可排面卻絲毫不寒酸,剛一進門,便能感到一股帶着美酒醇香的暖意直沖面門,兩個衣衫半攏的樂妓作勢迎了上來準備替他脫去外袍。
白居易擡手拒絕了,規規矩矩執下臣之禮。
“白學士,久仰久仰,”令狐楚滿面笑容,“回京後一切可都還順利?”
“在下一切都好,說來還沒來得及賀令狐公拜相之喜。”
自己喜歡熱鬧,可也僅限于好友親朋之間的熱鬧,令狐楚在此之前與自己素不相識,面對這樣的盛情款待實在不得不提高警惕。
“不知令狐相國有何見教?”
令狐楚随即面露苦色,揮手讓随侍的舞姬和樂人退下了,邀他坐下談。
“哎,說來說去都怪他家教不嚴。前些時候那皇甫家的侄兒在虢州被捕,抓人的正是閣下的至交好友,你可知道此事?”
白居易略微色變,“微之奉旨辦事,整個虢州府上下皆從旁協理,這功勞,怎好叫他一人獨占。”
“也對,也對!不過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年輕人既然犯了錯,那就必須嚴懲!知道那位元才子秉性剛直,這次他大可放心,皇甫镈已允諾這次絕不插手,那混賬就任由你們按律處置。”
這次不插手了,那上次呢?白居易默默腹诽,再次開口問道,“那到底是什麼……”
“也沒什麼大事,隻不過元兄弟在虢州可能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似乎對皇甫相國有些誤會?”
“他恐怕連皇甫相國的面都沒見過,談何誤會?何況若真論誤會,也當是剛剛自連州歸來的劉刺史誤會更深吧?”
“劉刺史正逢母喪,成不了氣候。”令狐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收了笑容,語氣低沉起來,方才的客套随性蕩然無存,“能幫到他的,亦或是,能借他之由生事的,隻有你們這些在朝的好友。”
“相國不妨直言,那位皇甫公,到底能碰還是不能碰?”
“我與他乃同年同科好友,如今拜相亦是受他拔擢之恩,白學士認為如何呢?”
“哦,這樣啊。”白居易飲下一口茶,似笑非笑地注視着他,“可皇甫相國在清流眼中早已聲名狼藉,堪與當年的王叔文、韋執誼比肩,公之才并不亞于他,就甘願久居人下麼?”
“哈哈……倘若有人這般挑弄你與那位元兄弟之間的關系,你當作何感想?”
“或者換言之,與其說閣下不願皇甫公因一樁舊案落得一身龃龉,從此在朝中一蹶不振,不如說他現在根本就不能退,得繼續留在朝中,吸引絕大多數目光與矛盾,以掩蓋他背後一幹人的真正行迹。”
令狐楚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少卿這是何意?下官不懂。”
四下裡無人,元稹隻道對方意指皇甫镈權勢滔天,理應避讓,骨子裡那倔脾氣已在心頭催生出一絲不快,誰知陳章卻隻是輕蔑一笑。
“權勢滔天?十五年前的王韋二人,不也是權勢滔天。你們不能動他,自然是因為,不能與更大的貴人争搶獵物。”
“更大的貴人?”
“說起來,閣下之詩在宮中已盛行多日,每逢年節便時有諷誦呢,你可知道?”
元稹心中疑惑,李純那樣厭棄自己,怎麼會閑着沒事讓人念自己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