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用本宮全族上下的清譽來當籌碼!”
那人身後的殿門剛被合上,眼前的女子就忍不住出聲斥道。
“可殿下還是照做了。”
“還是改改口,不要稱我殿下。”女子背過身,發髻上那通體血紅的寶石哪怕浸沒在陰影中也依舊亮眼奪目,“殿下之名,隻有本朝皇後、太子與太子正妃可擔,無論如何,莫要僭越。”
“如今對您來說,皇後之名得與不得,又有什麼區别呢,既如此,稱您一聲殿下又何妨。”
“閣下既然知道這個事實,就不怕本宮在澧王之前,先殺了你麼?”
“殿下不會。一來大業未成,怎會狡兔未死而良弓藏?二來殿下若是有這個想法,也就不會按照在下的意思去做了。”
見來人沒有絲毫懼意,女子隻好收起威懾,邀他坐下。
“可如今,澧王一黨隻得了不痛不癢的訓斥,尤其那奸相仍常伴君側,與閹人沆瀣一氣。本宮的家族,反倒真令陛下心生防範。”
“自古以來,哪有外戚能逃得過君王的防範?何況還是以軍功傍身的外戚家族。為給新皇鋪路而将母族外戚功高者盡滅的先例數不勝數,與其到時被動,不若趁現在主動給陛下一個台階,讓陛下覺得郭氏實際并非那麼強大,哪怕遭人暗害,也并無什麼還手之力。”
“以退為進。”女子揚眉贊道,卻欲言又止。
“至于太子,殿下也大可放心,朝中自有那班老臣會極力回護。澧王之流更不足為懼,他出身低微,所依傍的皇甫镈無甚大才,在朝中惹人龃龉已久,吐突承璀一介閹人又早已失勢,解決他們,并非難事。”
“可他們偏得陛下寵信。”
“寵不寵信是一回事,”那人露出鷹隼般的目光,“護不護得住,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在你此去忠州是接緻用的班,我啟程後曾繞道去看過他,他這人表面上粗枝大葉,實際卻也勤勉為政,忠州府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你到了之後,也不會受累。”
江邊的山石小徑上,元稹拿着樹枝撥掃過肆意生長的野草,遇上崎岖難行處就轉身牽身後的白居易一把。一路走過來,兩人仿佛夢回年少輕狂時,踩着夜禁的點溜出長安城野宿南山,好不放浪快活。
然而這快活,太過短暫了。他們這一程本是為了送别,可臨到頭來,哪裡舍得下。
“那就不要操心我了,”見元稹險被絆住腳,白居易越到他身前反拉他一把,“我臨行前可聽說過,虢州現任刺史膽小怕事,出了名的怕得罪人。你……”
“哈哈,我一介長史,隻怕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樂天放心吧。”
白居易手上忽然一用力将他拉住。
“微之,”他眉頭輕蹙地注視着他,滿是擔憂與牽挂,“照顧好自己,不要再生病了,不要再……讓我擔驚受怕了。那樣不好受。”
“我想答應你,”元稹一偏頭,嘴上跑起馬來,“可每逢思君便夜不能寐、食不知味,隻恨不能化身飛絮,乘着風相伴君側。”
白居易:……
别以為我真揍不動你了!
“阿兄!微之!快來快來!看我發現了什麼!”
白行簡的呼喊自前方不遠處傳來,及時将兩人之間的奇怪僵持打破。待趕到時,隻見眼前的嶙峋山石疊作了一方小小的天地,泉水如珠簾一般覆于其上,晶瑩又悅耳。
“我就說嘛,能聽見石間泉流的地方必有靈勝,這下子來對了吧!”
“對,太對了!”
白居易一眼見到此景便心生喜愛,禁不住揉了揉白行簡的臉以示嘉獎。
泉水後的山洞不深,穿過珠簾便能一眼望到底。此時此刻正值黃昏,夕陽慢慢收斂了最後一絲餘晖,山洞内外的一切在夜幕下變得格外清幽,而在洞裡的一叢叢蔓草之間,數不清的螢火蟲在蹁跹着、飛舞着,瑩瑩燈火撲閃,有如星辰落入凡間。
“這、這可真是……”
“如此絕境,世間能有幾處?可惜卻鮮有人至……”
三人不約而同贊歎不已,又不約而同沉默了。眼前的勝景帶來的,與其說是震撼,不如說是感動。
這樣寂靜,卻又這樣耀眼。
白居易蹲下身,目光停留在一隻虛弱不已、螢燈将滅未滅的螢火蟲身上。
“人間之事,可為之扼腕的,又豈止這一處呢。”他伸手一捧,剛剛好接住那跌落下來的螢火蟲,輕輕将它放在柔軟的草葉上。
誰知那螢火蟲,幾經掙紮過後,不知消耗了怎樣的氣力,竟重新燃起了燈,随後一振翅,奮力飛向那片原屬于自己的天空中。
它在為了什麼?
“不如我們助它被世人知曉,”元稹興沖沖叫住二人,目光灼灼,“夷陵偶遇已是難得至極,如今又一同發現這樣一方洞天,兩位,真能忍住不賦詩一首嗎?”
“好,正有此意呢!”
“來來來,我有預感,這裡定會因我們的到來,聞名于世!”
這場奇遇将萦繞心間的離愁沖淡了些許,三人玩笑着、吟唱着,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身份,就好像他們本就生于此,那些廟堂裡的紫绶金章、紅袍玉帶,似是成了一場幻夢。
隻可惜,哪裡會有醒不來的夢呢。
不知不覺間,遠遠的天際盡頭,曙光乍現。
“微之,記得我說過的話。”
這回,白居易是笑着對他說的。同樣的,元稹也沒再插科打诨。
“好。”
帆起,船行。
他始終笑着,目送那漸行漸遠的船隻消失在茫茫江面。他知道,微之不願自己以眼淚相送。
是啊,為什麼要哭呢,何必要哭呢。
悠悠天地内,不死會相逢。
一定會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