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已經入了秋,南方濕熱的氣候卻還要持續一陣,時常令人誤以為仍身處夏季。
“……”
“若有機會,你可一定要帶他來讓我見見,年紀大喽,想見什麼人得趕緊呐……”
“兄長,”白居易過了很久方才嘟囔着開口道,“可是我已經……做好失去他的準備了。”
“怎麼還學會藏着掖着了!從小到大,也沒見你得了什麼寶貝卻舍不得拿出來,”白幼文推一推他,轉頭一看,卻見他把臉埋在了臂彎裡。
“樂天,怎麼了?”
“不說了,”白居易忽地坐起身來,環顧四周一圈道,“這廬山你可喜歡?我已經想好了,在山中尋個地方蓋間草堂,到時我們就在這裡把酒賞花,任外邊風吹雨打,也打擾不到咱們……”
“好,你做什麼兄長都陪着你……”
這一年,接連多名指揮官與将領自淮西前線被召回,其下兵馬暫歸忠武軍節度使李光顔統轄。自那以後,唐軍還真打了幾場勝仗,淮西軍接連丢失三個栅壘,戰場上的僵持局勢隐約顯露出被打破的迹象。
當務之急,就是盡快安排好人手整頓好全部兵馬,争取一舉将吳元濟拿下。李光顔本是胡人又長年領兵在外,自然不可能将這麼重要的職權交給他,理想中的人選,必定要是朝中知根知底的人。
“為着這事兒,小弟可是頭都大了,這不特來請教李公,可有适宜人選舉薦?”
李逢吉在自家宅邸迎來了李绛的到訪。面對這樣一位來客,他似乎并不意外,像尋常一樣熱情地招待起來。
“深之可不要為難我了,你一個兵部的,又親臨過前線,尚且這樣舉棋不定,更何況我這個對兵事一竅不通的書生呢。”
“這樣的關頭,您就莫要自謙啦!”李绛面露十二分的誠懇,壓低聲量耳語道,“這差事明面上看起來風光無兩,可領着十萬雄兵在外須得萬分謹慎,否則一個不小心,惹得聖人猜忌那都算小事。所以這人選啊,可不能光看他帶兵打仗如何,為人處事之道也同樣重要……”
“可我真的不知該舉薦何人,”後者無奈攤手道,“不過你大可放心,無論最終是誰勝任,在下一定将糧草軍械調配好,令前線将士無後顧之憂。”
“當真不知?”
李绛直直地看着他,似是要刨根究底一般。
“當真不知。”
“那麼後來,是裴中立自薦做了這召讨處置使?”
傍晚的浔陽江畔,李建同白居易一塊吹着夜風信馬由缰。他此行是去澧州任刺史的,途徑江州,與好友短暫相聚了幾日。
“他那時同陛下說,‘血海深仇,不得不報。’”李建歎道,“陛下對他的為人也向來放心得很,放眼整個朝中,也的确沒人比他更有資格了。”
遠處江面的波光收起了最後一絲餘溫,荻花絮随風飛散,紛揚如雪。
“處置使,這名頭聽起來平平無奇,實則把大唐半壁江山的安危都交到了他手中。陛下這麼做,怕是料想到事情結束後,無論成敗,都會有人以兵權為由行攻讦之事,這樣一來也算是保護了裴使君。”
白居易一語不發地望着江面出神。
李建笑了笑,“怎麼,心裡還有氣呢?”
“怎麼會。隻是想到戰場上刀劍無眼,隻盼這次能一鼓作氣,旗開得勝。”他回過頭,天色明明才剛黯淡下來不久,他的眼中卻似落了一層霜。
“杓直,此行去澧州,路上多加小心,閑着沒事就寫寫信,寫寫詩,當做報平安。”
“好好好,”李建見他如此,回想起他所經曆的一切,也不知該如何出口寬慰,隻好玩笑道,“這澧州也挺好,我在京城關了那麼久的禁閉,換得一處水美魚肥的地方,也算能好好放松放松,樂得逍遙喽。”
“是啊,倘若我們都能平平安安地逍遙自在度日,該有多好。”
“可有些東西,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周圍零星酒家燈影稀疏,映照在他們的臉上不甚分明,“總歸要抓住一切機會回長安去,救自己,也救一心所信仰的道。我是,你是,還有其他人,也是。”
不知不覺,幾艘即将遠行的船已近在眼前,盡管再不舍,他們也不得不道出最後的惜别。四周濤聲滾滾,與瑟瑟秋風和鳴一曲悲歌,可若是仔細側耳傾聽,會聽到隐約的曲調,嘈嘈切切,宛如珠落玉盤。
腦中一根弦似是被大力撥起,白居易猛地一回身,循聲遠遠望見江水中那隻孤零零的小船。
“這是……琵琶?”李建也聽見了,從船艙裡探出半個身子,見他仿佛魂魄都被抽了過去。
“像……真像……”
“像什麼?”李建打趣道,“你莫不是想起了平康坊的哪位樂伎娘子吧?”
“不是!”
白居易急急回過頭,眼中忽然有了許久未曾出現過的明亮光彩,看得李建一愣。
“不是平康坊,是月燈閣,打馬球的月燈閣!”他大步躍上岸邊朝着那艘小船奔去,心中好似湧起了滾燙的潮水,記憶裡那鮮明璀璨的一幕幕畫面在眼前跳躍舞動,揮之不去。
“杓直,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