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李绛覺得有些頭疼,回過神來方才發覺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散朝後,他與李逢吉擦身而過,後者走在他前方幾步,回頭望他一眼,随即淡淡一笑,擡手行禮。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舉動,落在李绛眼中卻分外異樣。他的身影擋住了正前方照入殿中的日光,整張臉模糊在陰影中,烏黑的眼眸深不可測一般,瞳孔四周卻白得吓人。
對上這樣的笑容與目光,李绛頓時汗毛倒豎,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
他緊盯着李逢吉遠離的背影,直到他步下台階越走越遠,方才放松了手腳。在朝多年,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少說也有成百上千,可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令自己莫名膽寒到如此地步。
直到剛才。
這件事與他有關嗎?是他做的嗎?
他是同道,還是禍患?
“那白居易已是罪身,他的詩還留着幹嘛,一把火燒了了事!”
“喲,這不是白學士嗎?平日裡滿口生民天下,怎麼坑害起我們毫不手軟呢……”
河陰倉大火肆虐,一雙雙血手自火中伸出,宛如群鬼索命。白居易失神地望着眼前沖天的火光,徹骨之恸早已令他欲哭無淚、欲辨無聲。
他一動不動任由血手撲面而來,卻在恍惚間嗅到了熟悉的竹葉清香,一睜眼,卻見元稹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眼前。
“樂天,有我在,别怕。”
大火和血手被他擋在了身後,他笑着說出安慰的話,一如記憶裡那粲然的模樣。
白居易眼中一熱,又似是不可置信,顫抖着伸出手想觸碰他的臉,可就在那一瞬間,元稹忽然被身後的血手拽住往後退去,随後沒入火光,被熊熊烈火吞噬殆盡。
他下意識想去拉元稹,卻被大火灼燒得手上一陣劇痛。
這痛感無比真實,白居易瞬間從夢中驚醒,一旁小火爐上煮着的茶果然已經冒着陣陣白霧,沸騰的水咕嘟作響。
東林寺這間禅房裡燃着的香太過舒适溫和,自己獨自在這裡等候着,竟不知什麼時候睡着了。
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帶入了一陣春日林間的清風。
“課業所限,貧僧無法推脫,令施主久等了。”
僧人合掌行禮,白居易道一聲不礙事,站起身來回禮。
那日自江州府回到住處,忙前忙後好一陣子方才安居下來,可一旦徹底靜了下來,過往的一場場夢魇便無所顧忌占據了腦海,如潮水一般根本無從抵擋。
來江州的路上尚且能被趕路分散一部分注意力,讓自己無暇去回想,可如今吹着江風,望着陌生的居所,方知這一路上看似安甯的心境都是虛的。
自己根本克制不住去回憶,即使這回憶早已将自己一遍遍傷得體無完膚。後來,他幹脆開始整理詩文,将滿腹心事盡數傾瀉在紙上,随後頻繁往來于驿站,每隔幾天,總會有幾封信啟程前往通州。
比起酒來,詩似乎更能令他忘我其間。
耳畔江濤滾滾奔流,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他讀着元稹的詩,回想着自己與他的前半生,在信中同他說,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也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他回想了很多,也傾訴了很多,這些信滿載着思念,在馬蹄與車軸的交錯響動間漸行漸遠。可不知為什麼,自從冬天以後,他沒再收到過元稹的回信。
起初他以為是天氣嚴寒,路上耽擱,可越等,心裡卻越發不安。再後來,他迎來了崔玄亮的到訪,以及元稹的幾卷文章,和一封信。
崔玄亮盡管嘴硬,卻終是心軟地幫了元稹的忙,按照他的囑托,把那封幾近遺書的信帶到了白居易身邊。
“他日送達白二十二郎……”
不對,這不是微之的字,他的字不可能這樣綿軟無力,就像他的人一樣,不可能……可這分明又是他的字,他寫“白”字時的折角不像其他字那樣尖銳,看上去有些與衆不同的柔和感,他人根本模仿不出來……
他慌忙打開信。
他也看到了他的詩。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谪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施主?”
僧人倒出一杯茶水輕喚一聲,白居易反應過來,對于自己的出神有些不好意思。
“東林寶地,的确易使人心神和緩,”他歉然一笑,“還未請教大師名号?”
僧人依舊溫和從容,與眼前這山林、清風、禅香如出一轍。
“貧僧,止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