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忙忙穿過兩條街道,裴淑停在了一間小醫館前,一邊喘着氣一邊快速将裡頭的狀況打量一番,待看清館中沒什麼候診的病患之後,果斷闖了進去。
“柔之?”藥櫃前的女子正清點着藥材,聽到動靜回頭一看,被裴淑這架勢唬得一愣,心道莫不是她相熟的人又生了病,下意識便問道,“是伯父還是李刺史?”
“都、都不是……”裴淑嗓子裡又幹又疼,來不及歇息就一手抓起櫃台上的藥箱,一手拉着她出了醫館往别苑奔去。
許青葭第一次見她急成這樣,知道事情多半不妙,便跟着她一路小跑起來。
“是你曾經見過的、那個元禦史……不對不對,現在該稱呼元司馬了!”
聽到這個名字,她蓦地停下腳步,瞪圓眼睛呆在原地,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誰?”
她們趕到别苑後,見元稹已經被安頓好,無聲無息地躺在榻上。
真的是他。
可……
許青葭愣愣地望着他的臉,怎麼也想不到再見面竟是這樣一番狼狽景象。她還記得五年前梓州城外的年輕禦史,那樣璀璨奪目的一個人,她以為他回京後定然能一路順遂、穩步高升,随後名垂國史,受萬人景仰,而絕非像這樣孤零零一個人在異鄉病得昏迷不醒,眉間眼角刻盡了風霜。
一滴眼淚不受控制地滴落下來,瞬間将她拉回現實。她一手搭上元稹的手腕,沉下心全神貫注思索着,裴淑在一旁萬分緊張地揉搓着袖口,目光在大夫與病人之間不安地來回逡巡。
“他們認識啊?”
門外,李進賢好奇地朝裡邊不住張望,順便向裴鄖問出了一個重要問題。
“不認識啊!”裴鄖百思不得其解。
“唔……這情況不對。”
裴鄖皺着眉頭瞥了他一眼,也沒問哪裡不對,隻示意他安靜别打擾到裡邊許大夫診脈,随後繼續盯着屋内的一舉一動,恨不得将女兒每一個微表情變化都拆解出十萬八千種含義。
“真的是瘴瘧?”片刻過後,許青葭把元稹的手重新放回床上蓋好被子,與裴淑簡單交談兩句,後者稍微松了口氣,“那就好……這個病在蜀地本就常見,我也得過,青葭你記不記得,當時就是你醫好我的,不過三五天我就恢複如常了……”
可許青葭的表情卻愈發凝重,“他的情況和你不一樣。尋常的瘴瘧多因瘴毒而起,引衛邪相争,若本身氣血足,能抵抗瘧邪入體,治愈起來就容易一些,可他……不知他這些年經曆了什麼,竟緻風邪深入肺腑落成病根,本就氣血兩虛,如今又這被瘴瘧一鬧,即便能治愈,怕是少不了要吃些苦頭……”
“什麼叫即便能治愈?”裴淑聽得心驚肉跳,她與許青葭相交已久,也耳濡目染接觸了不少醫道,盡管能聽明白病情如何,卻不願相信剛剛那番話的話外之音,“青葭,你向來不懼難關,我求你,救救他,你缺什麼告訴我,我幫你!”
她慌張地抓住她的手,竟有些紅了眼眶。
“行了行了,我說你倆要是再聊下去,能喘氣的都能給耗沒氣兒了!”李進賢猝不及防一嗓子将她們打斷,随後大大咧咧邁進屋,伸手探了探元稹的鼻息,“丫頭你放心,這小子可死不了,将來他還要在我手底下替我幹活兒呢……”
“……”
是啊。
他隻是一個新到任的司馬,與自己半句話也沒說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這個人的存在,為一個陌生人失态成這樣,也太荒唐了。
裴淑面露窘迫,道一聲幫忙抓藥去就走了,餘下幾人也紛紛離開屋子帶上門,留元稹獨自沉睡下去。
白日的時光悄然溜走,點點星光伴着草叢中的蟲鳴攀上樹梢,沉沉夜幕便有了顔色。
許青葭行醫多年從來不懼難關,無論施針還是用藥都膽大心細,照她的說法,喝過藥後若能順利退燒,人也就會醒了,于是裴淑每隔一會就要來試試元稹額頭上的溫度,後來幹脆就守在他身邊不走了,整夜都沒怎麼休息。
可他仍沒有絲毫要醒來的迹象。
“你……快些好起來吧,我、我想與你相識……”
裴淑不由自主說出這句話後,愣了愣,又失落地别過臉去,不忍再去看他那俊美無雙卻了無生機的臉。
她很早就知道他,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詩,想象過微月透簾栊、螢光度碧空的缱绻绮麗,也嗟歎過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緣淺情深。詩是個好東西,即使素不相識,即使隔了山海,也能從字裡行間知曉詩家的善惡喜怒,知曉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就比如,她在曾轟動一時的《新樂府》裡,看到了滿紙的悲憫。
“你知道嗎,五年前青葭和許伯父從梓州回到家鄉,她把你在東川查案的故事,當成話本一樣講得繪聲繪色,”裴淑憶起往事,臉上情不自禁帶上了笑意,“從那時起我便知道,你不僅善良,還很勇敢。”
燭光暗淡,落下一層淺淺的薄影,燈下的元稹依舊無知無覺地閉着雙眼,氣息微弱卻平穩。寒熱交替是瘴瘧最煎熬的症狀,發病時高燒不退,身上的感覺卻寒冷得可怕,幾個時辰前的元稹就是這樣,哪怕被子捂得再嚴實也冷得顫抖不止。好在喝了藥過後緩解了一些,不再燒得那麼厲害,這才安穩下來,靜靜地睡着仿佛沉在了夢鄉裡。
“……你這樣聽不到,也好,若你醒着,這些話我反倒說不出口了。”
裴淑忍不住又望向他,望得久了,臉上不由得有些發燙。曾經想象過無數次的人蓦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甚至比想象中的還要好看,隻可惜,竟染上一身這樣棘手的病。
她低低地歎息,走到窗下取出了自己的琴,伴着月光輕輕彈奏起來。那是一曲《陽關》,琴音綿綿宛如絲絲細雨,似能蕩去蒙在心頭上的塵埃。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陽關》之曲,意在送别和思念,”她一邊彈着琴,一邊絮絮地訴說,“你的故友,定然也在想你,如今你們,可是在夢裡相會麼?”
“說起你的朋友……他的詩在這蜀中小城裡也很盛行呢!樂館裡許多歌伎娘子,都以能頌得你朋友的《長恨歌》為榮,哈哈。”
“可我每每聽到那《長恨歌》,就會不由想到《上陽白發人》……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莺百啭愁厭聞,梁燕雙栖老休妒……你說,玄宗陛下與楊妃那場惹得宮内宮外無數人流血、流淚、一生不幸的愛,真的算是愛麼?這個問題,我同她們争辯了好多次呢。”
“比起王侯君妃,你們或許更愛衆生草木吧?即使得不到他們的唱和,也有那樣多的詩是為他們而寫,”她的琴音低低的、緩緩的,“你們真的很善良。”
不知不覺間,遠遠的天際,一絲曙光劃破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