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微之,還在想鄭尚書?”
送走李紳後,兩人見天色尚早,打算将筆墨書本搬到院中去溫習。白居易瞧着元稹的臉色,自從提了一嘴群玉閣後,他就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
因為負責查辦這次官員經商事件的,正是現任尚書左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鄭餘慶,一位與元稹妻家沾親帶故、對他曾多有關懷的長輩。
“眼下俱文珍已死,剩下的劉光琦之輩已經翻不起什麼風浪,此時查辦群玉閣,無非是朝廷借機将其一黨徹底清洗幹淨,順便收點贓款,充盈一下國庫,對鄭尚書來說,應當沒什麼風險。”
元稹輕歎一口氣,一雙劍眉始終難以舒展開,“其中道理我自然明白,隻是樂天,你有沒有覺得,短短半年時間不到,朝中已有兩黨傾覆,這實在……令人猝不及防。”
白居易沉默下來。
早在聽說俱文珍莫名被賜死時,他就感到一絲寒意,可同元稹一樣,令他們心生隐憂的不是那個曾經風頭無兩的宦者落得的下場,而是朝廷這塊金碧輝映的圓夢之地,就這樣接連兩次在自己眼前變作一張血盆大口,活生生的人,說吞沒就吞沒。
對于真正作惡的人,他們所期望看到的結局是伏誅于律法之下,一應罪孽交由世人來評判,而非不明不白死在陰謀詭計之中,連帶着所做下的一切罪責也随之湮沒。
何況,在這世間所謂的“惡人自有天收”着實太少,更多的,是純良之人因善意招來禍端,一腔赤血空灑黃土。
“利益傾軋,本就從未停止過。”他拉過元稹将人按在石凳上坐好,院中嫩草新發,春意萌動,應能助人恢複精神意氣,“王韋二公也好,俱文珍一黨也好,無論本心善惡,落在權力中心就是身在局中不由己,他們的背後,永遠有明槍暗箭蓄勢待發。”
元稹淺淺一笑,随手翻起桌上的《韓非子》,又突發奇想,問道:“樂天,你說,當今天子會是個怎樣的人?”
他們與李純,除去幾次早朝中遠遠望見的影子來看的話,應當算是素未謀面。他們目前了解這位天子的唯一渠道,或許隻有這小半年間所下發的各種诏令。
“聽說聖人和微之年紀倒是相仿,”白居易望着他手邊書頁上大大的“說難”二字,也笑了,“你莫不是已經在想将來要如何向他谏言?”
“哈哈,我倒是想,隻是考不考得上、能不能入聖人法眼還不一定呢。”
“少來!若連你都考不上,那隻能說明我大唐無人了。”
說笑兩句,他随即沉下聲來回答了元稹的問題,說道:“可我覺得,聖人不會如先帝那般好相處,将來在朝中,怕是有的苦吃。”
他們之所以覺得先帝好相處,無非是因為志同道合,可現如今的皇帝不管他本人有何宏願,光憑那不同尋常的繼位之路就足以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内無條件延續朝中舊勢力的為政方針。
“再苦,還能苦過幼時親族離散、漂泊無定之苦嗎,”元稹一如既往神态自若,反握住白居易的手半是玩笑半是寬慰,“畢竟未來還沒有定數,别太焦慮了。”
白居易歪歪頭,“好,聽你的,不想了。”
時光飛逝,轉眼間,乍暖還寒的早春已過,山中歲月也被裝點上了似錦繁花。在這樣蓬勃的時節裡,東川治所梓州被成功收複的捷報傳入朝中,自此之後讨逆軍便一路高歌猛進,收複西川已成大勢所趨,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好消息接踵而至,将持續了一整個冬季的頹靡之氣一掃殆盡。
這一年的制舉考試也定在了四月中,桐華綻現的季春時節。
考試前一天,華陽觀中的兩人早早便放下了書本,悠哉悠哉地度過了一整個下午和黃昏。夜間月華如水,窗外時有草蟲吟唱,白居易感到身旁的好友睡着之後,又再次睜開了眼睛。
他望着扣在自己雙手腕上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不由覺得一陣好笑。這小子莫不是真覺得自己就這麼輕易将你阿兄我治得服服帖帖了?
他悄悄從那隻手中掙脫出來,撐起半個身子,借着漏過窗戶的淺淺月光開始端詳起元稹熟睡的側顔來。
白居易的确睡不着,但卻不是因為考試緊張的。住在這觀中的半年裡,若說平日裡都做些什麼,那與他早年間寒窗苦讀時做的事其實大差不差,于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了,大型考試也考了兩場,根本不存在習慣不習慣、緊張不緊張的問題。
隻是這次,有元稹相伴自己左右,陪着自己三更燈火五更雞,同輔席共筆研,朝着相同的目标前行,即便寝食皆忘,也覺得時光都是甜的。
明天制舉試之後,一切前途命運就由不得自己意願了。每每思及此處便難免有所傷感,于是他在今天忽然突發奇想,想再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心頭摯愛。
算下來,他們正式相識已有三年了,不正式相識……誰知道呢。
三年過去了,元稹幾乎沒什麼變化,眉目還像剛剛弱冠之時那樣年輕俊朗,尤其是眼神,依舊一如既往的澄澈。這個小上七歲的同僚兼好友,最初帶給自己的感覺不過是聰明,稚氣,才氣,可站在三年後的今天來看,他卻成為了身邊唯一一個令自己願意敞開心扉的人。
白居易愛熱鬧,在交友一事上也向來多多益善,可唯有對元稹,他願剖開心靈與魂魄坦誠相待。
靜下來的時光總是稍顯漫長一些,他不知看了多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開始憑空描摹起元稹的輪廓來,從眉頭到眼角,到高挺的鼻梁,再到薄薄的嘴唇。他睡得很安穩,帶有三分胡人血統的樣貌似乎因為閉着眼睛,看上去柔和了許多,本就白皙的容顔在如水的月色下愈發清透素雅,宛如玉石一般。
說來也怪自己,少時讀書太過專注了,也不去學點工筆畫之類的,否則畫下他的模樣走到哪帶到哪,不是美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