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序時節,風落瘴初稀。
暑熱已消散無蹤,正是一年之中最為氣清神怡的時候。晨起時沁入肺腑的那一縷松菊香霧,無端便能使人心情好上一整天。
可此時元稹的心卻好像随着手腳一起僵住了,他站在韓愈家門口,對家仆的話似乎難以置信。
家仆隻好重複道,“主人已于昨日啟程前往陽山赴任了。”
“诏令是何時下達的?”
“也是昨日。”
一兩月前,韓愈一紙奏狀轟動朝野,如今塵埃落定,以他被遠貶嶺南的結果為整件事情畫下了句号。
既已人去宅空,再多的問候與打聽也變得沒什麼意義。
元稹自小讀着經書國史在動蕩流離中長大,對朝堂與世事的險惡早有認知,也聽說過貶谪外州之人須得聞诏即行,相當狼狽;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眼前真真切切的事實來得沖擊力大。
韓家宅院的草木蔥茏依舊,主人卻離開得那樣行色匆匆,甚至來不及與友人說上一兩句道别珍重的話。這不公的世道,非但殺人,還要誅心。
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把酒話短長,要等到何年何夕?
自打回京後在禦史台就任以來,劉禹錫就始終保持着高度的活躍。監察禦史作為常參官每日都要早朝,加上本職事務已是繁忙少閑,但他依然能見縫插針地做些探親訪友、交際應酬的活動,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這劉夢得就沒有累的時候麼?”
“至少現在沒有,”柳宗元會心一笑,“夢得啊,可是志在淩煙呢。”
厲害了。白居易對比了一下自己醒時酌酒醉折花的懶散生活,一閃而過一絲慚愧。
這天下了朝,劉禹錫照例沒有閑着。他穿過車馬鼎沸的街市,來到了一處清雅的園林式宅院,在門口認真整理了一下衣冠,這才上前扣響門環,遞上拜帖。
杜佑聽了家仆的通報,當即令人備下瓜果茶飲,将人請去水榭等候。
“夢得,怎的突然講起了這些虛禮,”杜佑面帶喜色迎了出來,他雖已年近七十,但精神矍铄,未顯疲态,“莫不是幾日不見便要生分了?”
“哪裡哪裡,”劉禹錫恭敬拜過,在杜佑落座之後自己也在側方的席上坐下,“不過是禹錫每見杜公便容易思及家父,他老人家訓導之森嚴,您也是知道的。”
這孩子,小嘴真甜。杜佑心情大好,一陣簡單的寒暄過後便關心起他的近況。
“近來在禦史台供職,一切都可還順利?”
“都好,”劉禹錫目光灼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杜公為禹錫籌劃安排,用心良苦,也不知如何才能相報……”
“哎,莫說這些。”杜佑耐心道,“若圖你相報,給你安排個富貴閑差就行了,又何必讓你在這些天裡四處學習讨教。”
杜佑對劉禹錫的才幹相當賞識,打從淮南幕府共事時起,就有意讓他多多接觸自己最為重視的财計事務,諸如賬簿勾檢、統計核算等等也都令他做過。自己年歲已高,雖然身居相位,但對于很多事情已然力不從心,這次将劉禹錫調回京的目的之一就是讓他盡快上手一些更重要的工作,以便将來能順利接班,在朝中成為一個真正獨當一面的人。
劉禹錫點了點頭,“學生明白。食貨之計,乃一國命脈所在,此一通則萬事皆可通。”
除卻多年來的提攜與幫助外,杜佑同樣也願将自己畢生鑽研所學傾囊相授,對于這份恩情,劉禹錫片刻也不敢忘。
“淮南諸事雖龐雜,可畢竟隻是一方偏地,比起整個國家财政的收支稽查而言,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杜佑在一旁的書簍中翻出一冊遞給劉禹錫,“這是比部所報的今年上半年各州府開支勾檢賬,你帶回去多翻看翻看。比部的孫員外是我舊識,我已向他打過招呼了,曆年的勾檢賬、明細賬還有文書等等,你若想看,找他便可。對了,伯蒼也曾在比部任職,你有什麼問題,就多多找他請教。”
“武元衡啊?”劉禹錫聽到這個名字,瞬間失了笑容。
杜佑眉頭一皺,才剛誇完,這樣直呼别人名諱像什麼話?他闆起臉來訓斥道,“你這喜歡誰不喜歡誰都寫在臉上的毛病,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改掉?将來與誰共事那都不好說,難不成碰上個你不喜歡的,都要當面甩臉色嗎?”
劉禹錫低下頭。
“不妨告訴你,下一任禦史中丞已經定了他,明年初就會到任。”
“……”
想到武元衡那張冷若冰霜的垮臉,劉禹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杜公教訓得是,學生知錯。”
為了岔開話題,他随手翻開一頁,隻見欄線内列滿了薪俸、勳賞、工程、軍費等一衆科目,下邊密密麻麻填滿了數字,若是沒有章法地看下去難免令人眼花。
“這些看過之後,上頭的條目和數字要留有印象,将來掌政,尤其是定預算時,一應開支的合理範圍要做到心中有數。”
“這些都是比部整理的檔案,我這樣随意調閱是否逾矩?”
“不會。财計稽查本就是你們禦史台的職責之一,你隻管放心去做就是。”
比部是隸屬于刑部的司署,因着天下諸州及軍府報送勾賬的時間固定在了每個月的同一天,故而還能有一些清閑日子。現任員外郎孫諒年齡約莫五十上下,幹癟枯瘦的小老頭一個,不知是不是平時兢兢業業伏案查賬慣了,說話走路時也總是佝偻着背、低着頭,令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又老上了幾歲。
約莫是看在杜佑的面子上,他對年輕氣盛的劉禹錫可謂是相當禮遇,事無巨細都是親自跑腿,有問必答。
“過去三年的勾檢簿都在這裡了,隻是這些都是比部查驗各州府所報賬目後的彙總,劉禦史若要調閱州府上報的原始賬簿,還需向王侍郎有所請示。”
“王昌劼?原始賬簿都在他那裡保管嗎?”劉禹錫兩道眉蹙成一團,不情不願地随着孫諒手指的方位望向刑部司的小院。
“是這樣的規矩,”孫諒笑着耐心解釋道,“我們平日裡歸檔封存,也需得經王侍郎簽字通過。”
“無妨,那些賬先不着急。”劉禹錫連忙擺擺手,那王昌劼是出了名的尖酸小氣,與這樣的人别說交往了,就是交流一刻也能要了自己的命。
他收拾起那幾本賬簿。
“今日多謝孫員外,日後在下若有疑難之處,還望員外不吝賜教。”
“劉禦史客氣。”
孫諒送他出了尚書省大門,待到人馬遠去模糊了蹤影時,才慢慢回過神來。一聲歎息,輕得連風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