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禍之道,無非在于削其權職,令多人共掌一州,減少一些他們對地方兵馬民生的絕對控制。那麼事成之後的第二步,就應當整肅内朝了。”
之所以生亂象,之所以不太平,尾大不掉的方鎮勢力成了首當其沖的矛盾症結所在。一州之地的兵馬财政、生殺大權盡歸節度使一人所有,這樣不加節制地放任下去,就是養出了十個安祿山都不奇怪。
“外州在遠,内朝在近,解近處之患,反而排在了遠處之後?”
“遠患不解,近禍難消。”
“内朝之禍,無外乎忠良舉步維艱,奸佞肆意橫行,這橫行之人為何肆無忌憚,不正是因為他們背後有——”
“錢财,或者兵馬。”
他們二人在你一言我一語,流暢得像是一個人用一種思維在推演。
春秋多佳日,本是登高賦新詩的好時光。窗外的世界熱鬧卻不喧嚣,籠罩在一片盎然生機與熙熙祥和裡,那是翻越山海的風遇上人間的萬家煙火,所孕育出的煥然春意。
教人何忍辜負?
白居易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他今天在與元稹交談之前确實算得上情緒低落,但此時此刻,他隻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
四目相對間,滿是知音得遇的喜悅。
“樂天知我。”
“微之知我。”
幾乎在同一時刻,兩人突然異口同聲互道一聲,随即愣了一下,又同時低下頭暢意一笑。
白居易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又将臉轉向窗邊迎着梨花落雪,深深嗅了嗅那帶着暖意的甜馨。午後的陽光柔和了不少,枝丫在微風裡沙沙作響,這樣惬意的春日,令時光都慢了下來,他就這麼流連在其間,一時竟有些忘情。
待他回過神來時,發現元稹正靜靜地望着他,也不知望了多久,一雙清澈的淺褐色眸子裡映出了自己,也映出了小窗,映出了青天與人間。
“自古以來的革舊圖新,無一例外需由人血來鋪就。那,若有朝一日……微之會做那個站上風口浪尖的人嗎?”
元稹沒料到他會這樣一問。
“在下膽小,貪生,惜命。”
“這麼坦誠?”白居易頭一歪表示不信,“可巧,我同你一樣,膽小,貪生,惜命,胸無遠志,惟飽餐一天是一天耳……”
元稹探起身子俯至他耳邊悄聲道,“你信嗎?”
“信哪個?你還是我自己?”
笑夠鬧夠,兩人專心品起茶,誰都沒有再理會剛剛那個問題。
天光漸西斜,日晚渾不覺。
與此同時,長安城北一處角落裡,另一場熱鬧正在上演。
院落的外牆是尋常黃土修葺而成,進入到第二進院落後方能感受到這座宅子的不俗氣派。磚石小道一塵不染,一草一木都被修剪得規規矩矩;後院更是别有一番風景,寬闊的人工湖旁山石林立,湖畔遍植花木,幾隻白鹭悠遊其中,無比快活。蒼翠掩映間,一座雅緻的水榭立于湖上,有争論聲不斷自其間傳出。
這裡,就是剛剛就任不久的當朝宰相,杜佑的家。
身為主人的杜佑此刻卻并不理會水榭中另外兩個喋喋不休的年輕人,任由他們樂此不疲地辯來辯去。他捧着一本《春秋微旨》半倚在坐榻上正看得津津有味,哪怕眼前二人偶有激烈言辭冒出,也不曾擡頭看一眼。
“……自有考量?中立你可真是給足了聖人面子!那李實所作所為斑斑劣迹無人不知,如此都能得任京兆,這算哪門子考量?京畿事務何等重要,現交予如此小人之手,敢問這是為了考量我等的修為能力,而故意添亂使絆子麼?”
說這話的人年紀約莫四十上下,即便情緒激動也難掩眉宇間的非凡氣度。被他稱作“中立”的男子看上去與他同歲,卻沉穩許多,饒是争論許久仍舊面不改色。
“李實升遷不假,但杜公不也拜相才一月不到麼?聖人的心思向來都是制衡為主,朝中也并非全是奸佞無能之輩,哪裡如你所說那麼不堪。”
“制衡,好。”那人閉上眼勉強壓制着洶湧難平的心緒,盡力放緩了聲調,“若真要制衡,當年何故要放任裴延齡殘害忠良作威作福長達數載卻無半點節制?可憐我恩師一腔赤誠為國為民,換來的卻是遠放忠州近十年。”
言及恩師陸贽,李绛心裡生出一絲委屈,竟略微有些紅了眼眶。
“深之,好了。聖人他年紀大了,難免有些糊塗,我不與你争了便是。”眼瞧着李绛的反應,裴度也不忍心再刺激他,何況有關李實的話頭還是自己先挑起的。
“隻是,以後切莫再如方才一般直言聖人的不是了。這些話當聖人面說,是直谏敢言,可若是私底下說被有心人聽了去,性質可就大不相同。我族叔不久前還稱贊你近來多有長進,可莫要讓他失望啊。”
裴度的族叔裴垍,也是他二人向來尊敬的長輩。李绛勉強消了氣,他也承認,言語太過激終歸不是什麼好事。
“卿之所言有理。我日後定當多加注意。”
“在外須當謹言慎行,但如今在老夫家中,二位盡可暢所欲言。”杜佑見他們歇了下來,這才放下書開口道,“今日來賀我的衆人裡,隻留你二人來此休憩,自是因我視君等為親故。若是在親故家中還要三思而後言,那也太累了。”
“晚輩何德何能,能得杜公如此青睐。”李绛謙遜道謝,裴度卻笑了。
“責君之過,言君之失,本就是為人臣的本分。”杜佑晃了晃手中的《春秋微旨》,言語親和,“你們這一輩人啊,都是讀着啖叔佐的春秋意解長大的,其中的責君、正君之要,當謹記于心,勿要過于在意外物得失而失節斷道。”
二人皆點頭允諾。
“說起來,杜公今後有什麼打算?”安靜下來後,李绛方覺口幹舌燥,端起案上一盞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
“确有一事,想盡快安排上。” 杜佑略一思忖,“我既已回京,留夢得一人在外縣也是白白浪費人才。”
劉夢得,劉禹錫。
“是他?那不如就和我等一樣,放進禦史台如何?”
“如此一來,這禦史台可有的熱鬧了呢,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