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老再快一點吧,就在前面!”
秋明攙着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郎中快步往家中走去,雖然他已盡力照顧老郎中的腳程,但對方仍在他的全力招架中跑得幾近雙腳離地。
還沒進門,凄厲的女子叫喊已傳至耳畔——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娘子你别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先稍微擦洗一下好不好?”
小蠻和素素一左一右堵在了女子跟前。距離這個衣衫破舊、滿身傷痕的年輕姑娘被帶至家中已經過了半個時辰,可她沒有一點好轉的迹象,精神仍處于極度緊繃的狀态。她瑟縮在牆角顫抖得厲害,對周遭一切都很害怕,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吓得尖叫,除了“不要過來”再沒說過其他話。她拿着一個軟墊,趁着姑娘掙紮的間隙,眼疾手快地把軟墊塞進了她和身後的牆之間,免得撞到腦袋傷上加傷。
“求你了小娘子……我們真的不是壞人……”小蠻勸得口幹舌燥,她百思不得其解,就這位姑娘的精神狀态,白行簡到底是怎麼把她帶回家的?
“一會郎中來了,我們看看傷,好不好?這裡沒人會傷害你。”素素顯然耐心要好得多,饒是折騰了這麼久,依舊保持着輕聲細語。
“郎中來啦!快快快!”
秋明“砰”地一聲推開門,帶出的聲響果不其然又是一道巨大的刺激,那姑娘即使已在牆角,仍使出了渾身的勁兒往裡縮去,恨不得硬生生在牆上鑽出一個洞來。
“你們先别過來!沒見她根本不讓男子靠近嗎!”
“……她不是兩位公子的故交嗎!怎麼就不讓男子靠近了!”秋明卡在門邊,進退兩難,和老郎中面面相觑。
一片混亂中,小蠻靈光一閃,“要不,素素姐你試試那個?你的拿手絕活?”
“什麼?……哦。”
素素被吵得有些神志不清,差點沒懂小蠻的意思。她清了清嗓子,試探性地唱出了第一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
綿軟悠長的歌聲似溪水一般潺潺流過,滋潤了幹涸的心田,無端令人感到安甯與平靜。姑娘聽着溫柔的曲調,果然掙紮得不似之前那麼劇烈了。
有用!
素素倍感欣慰,随即唱出了第二句,“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甯不來……”
“蕙心!蕙心!”
急促的腳步聲自院門方向快速靠近,姑娘一時受驚,一聲尖叫打斷了素素的歌聲,頓時前功盡棄。
素素無奈地扶着額頭,小蠻幹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兩眼都放空了。
白居易三步并做兩步跑了進來在姑娘眼前蹲下,“蕙心,你看看我,我是居易阿兄,你不記得我了嗎?”
她避無可避,根本不敢擡頭睜眼看眼前人,隻像瘋了一般抱住頭,嗓子裡發出的不知是嗚咽還是低吼。白居易很有耐心,反複輕喊她的名字,終于,在勉強辨認出記憶中的聲音後,她咬緊下唇強迫自己恢複一絲理智,蹭去淚水盡力去看清眼前人的樣貌。
“……居易……阿兄……”
他鄉遇故知,對大部分人來說是莫大的喜事,可對有的人來說,反倒是擊潰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蕙心在喚出“阿兄”後瞬間淚如泉湧,她環住雙膝将臉埋在腿上,放聲大哭起來。
老郎中看在眼裡,拍了拍秋明的肩膀,“小郎君先随我去開副安神的方子吧,她這個樣子,隻會耗費體力,徒增傷病。”
白居易靜靜等她哭完這一場,心裡一陣一陣泛起不安。他與行簡離開符離多年,把幾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讀書應試上,以為符離向來與世無争,并非什麼兵家要塞,即使如今世道不太平,也無需過多擔憂。今天偶遇故人,竟是這般狼狽的景象,蕙心如此撕心裂肺泣不成聲,他們身上發生過什麼,叫人不敢細想。
不知過了多久,她似乎累了,不再那麼歇斯底裡。素素見機拉着小蠻退出了房間,留他們兄弟二人與她單獨談話。
“到底發生什麼了?你怎麼會在長安?子仁呢?湘靈呢?你們的家人呢?”白居易盡力控制着滿腹疑惑和擔憂,可一開口,方知根本控制不住,連串的問題即使語調輕緩也像是在逼問。
蕙心的手指甲被僅僅攥進手心裡,掐出一道道血紅的印,她用疼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以便能正常說話交談。
“他們放火燒……燒……阿耶和阿娘,為了救我,被他們……砍斷了手……推進火裡……”
“都燒了……”
“他們抓走我……他們把我、把我……”
這番話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再也說不下去,眼淚也再次簇簇落下,隻是這次她哭不出聲了,雙臂緊緊抱住膝彎,恐懼得渾身顫抖。
兄弟二人臉色都變了。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阿兄這裡很安全,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他打斷道,不忍再叫她去回憶那些痛苦不堪的細節。
記憶裡那陽光明媚的鄰家小姑娘此刻在眼前剖肝泣血,平靜的生活遭逢這般浩劫,僅僅聽着便叫人肝腸寸斷,親身經曆其中的人,又如何能不崩潰?
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任何安慰的話語在巨大的創傷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他們那裡,很亂,我趁他們不備,逃了出來。這些時日,我時而清醒,時而瘋癫,好不容易藏進了一個商隊,終是混進長安了。”
在長久的沉默中,反倒是蕙心最先壓下了情緒,繼續說道。
“當時,子仁和湘靈家的房子也着火了。我沒看清他們究竟逃出來了沒……”
月色淡泊如水,在無風的夜晚輕柔地落下一層銀霜。
白居易不知發呆了多久,連歎口氣的心思都沒有。他的腦中是空的,他想不通,那些鮮活的畫面仿佛就發生在昨日一般,為什麼眨眼間,活生生的人怎麼就離的離,散的散,有的飽經摧殘,有的生死不定?
還有,“他們”是誰?
他記起三年前徐泗節度使張建封死後徐州軍中有人趁機作亂,難道和這件事有關嗎?
可現實無法給他太多時間來思考這些。明天一早,他和白行簡就要按照早先家書上約定好的時間,出發去洛陽将母親接來長安。
“她這個樣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日子已經和阿娘說定了,不好臨時變動。”白行簡的臉色不比他好多少,平日裡逗趣打诨的心思消失得一幹二淨,“家裡三個大活人呢,還怕看不住一個病人?”
今夜,在這個新科舉子遊宴曲江的大喜日子裡,白家上下沒一個人睡得安穩。第二天清晨,兄弟倆一人頂着一對烏青泛黑的眼圈,朝着東都洛陽出發了。
他們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比平時快了足足兩三倍,趕在正事之前繞道去了符離。
村莊周遭的地形還是原樣,自西向東的河流蜿蜒向前,流勾山上蒼翠依舊,飛鳥相與還枝其間。
少年時那世外桃源一般的村居生活至今仍曆曆在目,子仁力氣大,鬼點子卻極多,斫來碗口一般粗壯的竹子精雕細琢了幾天,做出了一堆結實的筆杆和精巧的小墨筒;蕙心把家裡幾窩兔子從頭到尾薅了個遍,幾乎是一根一根選出的毛;湘靈最是心靈手巧,挑燈凝神了幾個日夜,認認真真梳理、齊毛、裝配,最終得到的幾支筆被全部送給了白家兩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