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屋外楚南星的腳步遠去了,月朗拉開門,向外探出半個身子,不知在看些什麼。回身時,正好看見商陸一手拎着茶壺,一手端着個圓罐子從竈房裡走出來。隻當他是忽然來了興緻,打算在這無月無星的漆黑夜裡,借着一支殘燭煮茶。
“哥,深更半夜的,你還要喝茶啊?”
月朗站在門前,看着商陸将茶壺放在了芭蕉樹下的爐子上,眼瞅着爐子裡燃起通紅的炭塊,一邊感歎商陸速度之快,一邊仍覺得半夜煮茶,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破鑼嗓子過來。”商陸架好茶壺後,對月朗招了招手。
“我?”月朗一邊指了指自己,一邊聽話地走了過去,“破鑼嗓子?”
商陸撩袍在桌前坐下,“哭了半宿,連帶把耳朵也哭聾了?你聽聽自己的聲音,比烏鴉叫得還難聽。”
“哎,哥,你這話說的小羽可不愛聽。”月朗捏了捏嗓子,後知後覺的覺得喉嚨是有些刺痛。又伸手去扒拉方才商陸端在手裡的罐子,一邊拿在手裡看,一邊将鼻子湊上去嗅,“這裡面裝的是什麼?聞着甜絲絲的。”
“阿公給的花蜜。”
聽完,月朗立即委屈了,“阿公,為什麼不給我。”
商陸正低頭從袖裡掏什麼,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住,擡眼看着核桃眼的月朗,頗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我這不是正要煮給你喝嘛。”
“哦。”聽完,月朗這才放下手裡的罐子,挨着商陸坐下,“哥,我眼睛有些疼。”
聞言,商陸将剛從袖裡拿出的杏花玉又塞了回去,另摸出一塊帕子,扭身從芭蕉葉上借來露水洇濕了帕子,“拿去敷眼睛,一會就不疼了。”
月朗覺得商陸在敷衍他,但仍接了帕子,仰起臉蓋在眼睛。
茶壺上的水已經沸了。商陸起身時把坐在長凳尾的月朗往裡拽了拽,“坐好了啊,我要起來了。”
“嗯,我坐好了。”月朗順着商陸的力往長凳中間挪,“哥,家裡來信了嗎?”
商陸拎回茶壺,将滾水倒在一隻大碗裡,随後推到一旁放涼。又拿過土罐掀開,用勺子挖了半勺塞進月朗嘴裡,“三錢來的信,說小顔死了。”
“誰?誰死了?”
商陸這波瀾不驚的語氣,月朗聽了險些覺得此三錢非彼三錢,驚愕地垂下頭,眼睛上的帕子掉下來,正好砸在商陸送來的勺子上。一雙兔子眼睜的渾圓看着商陸,“三錢?我認識的那個三錢?”
“是他。”
商陸擡手把月朗的臉推向另一邊,那雙紅彤彤的眼睛,讓他看了心裡莫名湧出出些許煩躁。
三錢送來的消息,十分簡短,就四個字——小顔死了。
他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月朗正推着楚南星往屋外去,杏花玉急促地閃亮了一下,他拿出看了一眼,然後便放回袖子裡。
一忽兒,杏花玉又亮了一下,這次他猶豫半刻,才将杏花玉拿起,這次的消息是井犴傳來的。井犴的消息就十分詳盡了,幾乎從他們離開那一日說起。
“誰!是誰殺的!”
月朗猛地扭過頭,用力過盛,脖子扭出咔吧咔吧的動靜。
商陸,“據小羽跟小白的分析,是一隻奇怪的傀。眼下這隻傀已經被他們殺了。”
“傀?用傀去殺一個小孩子,誰人這麼狠毒啊?”
月朗十分費解,轉念又想到這個孩子,是他們費了好大氣力才救回來的,憤怒的火苗蹭的一下蹿上頭頂,氣得他一拳砸在桌上,蹭的一下站了起來,眼尾,臉頰悄然浮現幾根淺淡的白線,“為什麼啊!我們小顔九死一生才活下來的,平白無故地就被殺了!誰殺的!”
商陸攥緊月朗的手腕,拉着他坐下,同時暗暗運起靈力,沿着臂膀往上遊走,把月朗臉的白線抹去,“三錢情況不太好,不敢多問。已經讓井犴他們去查了。”
月朗臉上的白線,應該叫做妖紋,一旦情緒起伏過大時,便會暴露出來,這是一個弱點,但并非所有的妖都如此。
妖化形後,長到四至六歲,有一場安魂的儀式,凡舉行過這場儀式的妖,不論今後如何,妖紋輕易不會顯露。但這場儀式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一點,舉行儀式之人,必須是與之血脈相連的人。
雪鳳族,一朝覆滅,月朗沒機會見識到這場儀式。
“小顔身體裡有命牌。”商陸拉過晾溫的水,加了花蜜,端到月朗嘴邊,“井犴說他可能也是一隻傀,還是一隻人傀。”
聞言,月朗往後仰了仰,避免商陸将碗磕在他牙上,震悚道:“從前沒覺得啊!”
說完,他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和舒顔相處時,是否怪異之處。
半晌,無果。
在他的眼裡,舒顔隻是一個不愛說話,看去膽子有些小的孩子。
商陸放下碗,抿了抿唇,“可能,他與我們所知的人傀,有些不一樣吧。”
月朗激動道:“像君哥那樣?”
商陸不确信道:“或許,是的吧。”
“那醫師現在怎麼樣?”說到這兒,月朗忽有些緊張的問起三錢來。
商陸歎了口氣,“井犴說,三錢想在中州的水脈裡下毒,要把全中州的人都毒死。”
“啊!”月朗又驚又怕,“連我也要毒死啊!”
商陸認真地點了下頭,“嗯。說是連隻螞蟻都不會放過。”
“啊!!!他們怎麼都這樣啊,一個要剝人皮,一個要下毒。”月朗一邊害怕地說着,一邊雙手着抱頭往桌上倒。“啊,我的頭好痛啊……”
商陸看着月朗好似烏龜縮殼的動作,又被他這真假參半的害怕逗笑了,“沒事,三錢有理智的,不會那麼瘋。”
月朗把頭抱得更緊了,“清醒的瘋子,他比龍哥都可怕。”
龍堯從前為了縫補受傷的褚君,曾想過剝人皮來修補,雖然最後沒有實施,但月朗卻深受其害,因為他剛好是第一見證人,而龍堯第一個想剝的皮,就是他的。
這份恐懼如今依舊籠罩在月朗身上,以緻,他不敢和龍堯獨處。而那場剝皮的風波過後,族中除了商陸,也無人敢與龍堯獨處。
“我讓井犴和五福看着他,也給鐘爺傳信了,不會讓他做出格的事。”商陸拎過茶壺,給自己倒了碗水,“很晚了,你先回房休息,有什麼問題,等明兒睡醒再說。”
“那楚南星呢?”
商陸端起碗,“他在那邊還得哭一場,回來不會早。我在這兒等他,你就别擔心了。”
月朗慢騰騰起身,“那哥,你不睡麼?”
商陸朝林嵩的屋子擡了擡下颌,“阿公年歲已高,情緒驟然起伏過大,可能對身體不太好,我有些擔心,正好家裡還有些事要處理,先回去睡吧。”
月朗,“家裡什麼事啊?”
商陸對月朗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不是什麼要緊事,明日再說。”
月朗端過那碗已然溫涼的蜜水,一氣兒灌了下去,末了擦了擦唇上的水漬,“那我去睡了哦。啊,我這眼睛真疼。”
看着月朗捂着眼睛低嚎的模樣,商陸笑了笑,在人肩上搡了一把,“好了,趕緊去睡吧,再嚎下去,天都要亮了。”
說完,月朗的頭肩忽地往下一沉,好似被重負驟然壓下去的花朵,耷拉着腦袋,拖沓着步子,嘴裡不住地咕哝着:“頭好疼,頭好疼。”進了門。
他的這個模樣,頗有些像是死後屍體上栓吊了根繩子,被牽拽着行走的樣子。
這是疼的異變了?商陸心想道。
辰時左右,林嵩的屋子裡傳來動靜。商陸的目光釘在林嵩屋子的窗子上,凝神細聽了會屋子裡的動靜。窸窸窣窣,是一陣很微細的聲響,應該是人醒了,正在穿衣。
商陸斂回目光,将倒扣在桌上的杏花玉拿起揣了,随後起身把熄了的爐子燃起來。等他點完爐子,回身就見林嵩已經從屋裡出來了,手裡抓着一條灰白的長布,站在門口往頭上纏。
“阿公。”商陸叫道。
林嵩點了下頭,裹好頭巾後,返身跨進門裡,随後再出來時,手裡提着一杆煙管。“那倆去睡了?”
商陸,“嗯。阿公身體感覺如何?”
林嵩走到桌邊坐下,“沒什麼不舒服的,辛苦你擔心了。”
商陸,“阿公,怎麼醒的這麼早?”
“人老了,覺不多。”林嵩扯着衣擺擦煙管,“你怎麼沒睡?”
商陸垂下眸,手指蹭過鼻頭。這個小動作,每當他在糾結一件事時,總會下意識地做出來。“有些事情沒弄明白,所以睡不着。”
林嵩雖是拿了煙杆出來,卻也不裝煙絲,從頭至下擦了一遍後,就把煙杆收了起來。
“你要是願意,可以說給我聽聽。早年我還是個木匠的時候,幾乎走遍了中州,雖然銀子沒多賺,但稀奇古怪的事,見得可不少。”
商陸一直盯着那支煙杆,發現那并不是真正的煙杆,而是用黃木雕出的形樣。許是林嵩做出來把玩之物,因為煙杆通身泛着一層油亮,隻有常年握在掌心揉弄的物件上,才會出現這樣的色澤。
“發什麼呆呢。”林嵩見商陸目光發直,顯然走了神,曲指在桌面敲了敲。
“啊,抱歉……”商陸登時醒過神,一臉歉然地看着林嵩。
林嵩不在意地擺擺手,頭往商陸那邊傾了傾,以長輩關心小輩的語氣,“你家有個無所不知明信堂,還有幾位老怪……”
他頓了一下,觑着商陸的臉色,試探地問道:“他們幾位都還活着吧?”
商陸點了下頭,卻也沒多說,隻道:“鐘爺還在。”
他這話就有些模棱兩可了,林嵩問的是幾位,他卻隻答了一人,這就無法知道他點頭那一下,回的是林嵩,還是僅習慣答話前點頭。
“我問過鐘爺了,他知道的也不多。”商陸繼續道:“我也翻查了一下,都沒有見到有過類似的記載……”
商陸于是将舒顔一事原原本本,從頭盡可能詳盡地說給林嵩。末了百思不解,“會說話會進食會喘熱氣,可他若不是傀,那為何體内有命牌?”
林嵩聽完,把收起來的煙杆拿在手中,在自己大腿上敲打,臉上卻沒有如商陸那般的困惑之色,反倒有幾分驚訝。這種驚訝也不像是聽說了這樣奇駭的事情,倒像是一件秘密忽然被人捅了出來,所表現出來的驚訝。
他趕忙低下頭,唯恐被商陸看穿了。
可倆人挨得如此近,這點異樣,商陸怎會發現不了。林嵩垂着眼盯着桌面看了半晌,又不着痕迹地悄悄擡眼瞥了一眼商陸,随後慢慢擡起頭,盯着商陸的眼睛,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沉聲道:“這才是真正的人傀。”
“什麼?!”
商陸聞言既駭然,又更覺疑惑。“那,那我們知道的人傀,又是什麼呢?”
林嵩歎了口氣,“其實你們一直都沒有分清屍傀和人傀。不言不食不息,是屍傀。如你說的那樣,與常人無異的,才是人傀。”
商陸,“現如今中州的傀術,皆起源莫家。而我們知道的屍傀和人傀,也是從莫家流傳出來的,難不成莫家也弄錯了?”
林嵩搖了搖頭,“不是他們弄錯了,而是真正的人傀之術被藏了起來。”
看着商陸一臉的求知,他又歎了口氣,語氣有些沉重道:“當年莫家十七位長老,一夕之間具亡一事,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