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蒼梧城依舊人潮熙攘,熱鬧非凡。可就連城中的販夫走卒都注意到,城中好像即将要發生什麼大事。自月初起,節度使衙的官兵在各隘口及城門處嚴控出入,核查路人身份。州府雇用上千民工,将城郊通往南北的馳道修複一新。就在蒼梧城的中心,修起一座巍峨高台。那高台自去歲動工,至今落成,耗錢不止千萬。每日從外圍走過的城中小民們津津樂道,不知此台作何用處。
陳荦她們三個卻沒有閑暇注意這些。清嘉和祖方受的戀情給三個人的生活帶來了極大變化。祖方受替清嘉贖了身後,當即就寫了聘書,下了聘禮。清嘉将她們三個人住的屋子裝扮一新,給韶音和陳荦裁了四季穿的新衣裙,甚至将那聘禮的一半分給了她們倆。韶音用了些手段去考驗那祖方受,怕他不是出自真心,騙了清嘉。考驗了數次,那祖方受确實是個踏實性子,待清嘉全然是一片赤誠之心。韶音終于同意清嘉和他離開蒼梧,回江淮成婚。
清嘉不再住申椒館,住到了城中孫方受賃居的院子,卻每日都抽空回到館中來陪韶音和陳荦。這一段奇遇,使清嘉變得大方明媚,原本美豔的臉龐仿若渡上一層珠玉般的光澤。
韶音開始傳授給清嘉,如何做一位相夫教子的賢妻。她沒有嫁過人,卻天然懂得這些。陳荦默默地想,是因為韶音也做過這樣的夢吧。幸好有清嘉,替她實現了。
她每日依舊馬虎潦草地去蕉葉閣練筝,偶爾偷溜到城北,期待還能在那裡見到陸栖筠。可陸栖筠再也沒出現過,他是真的離開了。
清嘉和他的未婚夫婿離開的那日,陳荦和韶音一直将他們送到十幾裡遠的城外。站在高崗山看着他們的馬場離去,直到看不見馬車,韶音才哭出聲來。
她忍不住抱住陳荦:“楚楚,楚楚,我好高興。你若是也能找個好歸宿,我這一輩子就圓滿了。”
陳荦在山崗的夕陽下打量韶音,才發現她是真的不再年輕了。眼角堆起細紋,臉龐爬出細碎的斑點,用厚厚的鉛粉遮住,反而有種欲蓋彌彰的渾濁。陳荦心裡一疼,緊緊摟住韶音。
陳荦苦澀地想,她跟清嘉不同,她長這麼大,從沒有讓韶音滿意過,沒有讓她像這樣高興得流淚過……
可她要怎樣做才能成為另一個清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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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梧城中的街邊有許多卦攤。
陳荦将好些不認識的字抄寫在紙上,到卦攤上去請教那些攤主術士。沒人上來蔔卦看相時,無聊的攤主也願意願意和她随便搭兩句話。陳荦便在人家随口搭話時開口請教,飛快記住那些字的意思。
陸栖筠走後,這件事成了她唯一的樂趣。
陳荦不敢靠近那城北麥田的村塾,怕被那古闆的老夫子呵斥。可卦攤上這些江湖術士多半卻十分平易近人,隻要多搭上兩句話,便能像陸栖筠一樣,告訴她那些字的意思,再多說兩句,還能告訴她下筆的順序。陳荦為自己的這一發現得意了半響。
那日,她早早就從蕉葉閣中辭别了師傅,滿街尋找着熟悉的卦攤。
她剛在橋頭一個卦攤前坐下,鸨母四娘身邊的侍女匆匆尋來。那侍女看陳荦竟坐在一個卦攤前,懷裡揣着些不知哪來的紙張,便上來一把搶過那些紙,“唰唰”撕掉。
陳荦不敢搶回來,若是讓四娘知道她偷學認字,壞了館中規矩,定少不了一頓打,可能還會波及韶音。
好在那侍女以為陳荦隻是貪玩。她匆匆扯起陳荦,要她回去,四娘正讓成衣匠給館裡的女子量體裁衣。
後園花廳裡,四娘看到陳荦,先是逼問她:“你是不是瞞着我和你姨娘,私自外出了?”
“沒有。我自蕉葉閣中習藝回來,路過那裡。”
陳荦回答得斬釘截鐵,為了不讓她起疑。
“你趕緊過來。”四娘一把扯過她。
裁衣的師傅便拿着軟尺圍着陳荦量起來。
“對了,你的好姐妹清嘉今早讓人傳信到館中來。說是十分不适應路上車馬颠簸,要你姨娘去陪陪她。”
陳荦一愣。
四娘白她一眼,不耐煩地解釋:“她跟了那祖公子,現在身份已跟你們不一樣了,金貴得很。為免她有點什麼閃失,你姨娘已經跟去了,送她到半路再回來。”
陳荦知道韶音很舍不得清嘉,她跟去再陪陪她也好。
四娘嚴厲地看着陳荦,“這幾日,你姨娘不在,你可給我安份點!我得替她看着你!”
“是,四娘。”
陳荦從花廳回到她們的屋子,韶音果然不在。陳荦打開床褥下的暗格,清嘉送給她和韶音的财物整整齊齊地碼在那裡。
韶音還能再陪清嘉一陣,可她,這輩子不知還能不能再見清嘉。不過幾日不見,她心裡已經很想念她了。陳荦默默蓋上暗格,将眼裡的濕潤眨回去。
第二日,她照常出門去蕉葉閣。幾天後的一個傍晚,陳荦從外面回來時,有個相熟的姨娘過來串門,遞給她一杯熱茶。陳荦看是熟人便沒有多想,接過來喝了下去。
熱茶下肚的瞬間,她隐隐感覺到了不對勁。想起那日在四娘的花廳裡,除了四娘和裁縫,還有幾個奇怪的生人……
一陣混沌之意突然襲來,陳荦來不及多想。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韶音到底去哪裡了?之後便再無意識,悄無聲息倒在了床榻上。
陳荦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被關進了一間簡陋的屋子。透過狹窄的窗,竟然看到不遠處有起伏的山丘。
腦袋清醒過來的瞬間,陳荦便立刻想到。她被鸨母和那個姨娘騙了。鸨母叫她去量體裁衣乃是另有目的,而姨娘遞給她的那杯熱茶裡有緻人昏迷的東西。
蒼梧城中沒有這樣的山,她這是被騙到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