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長亭之後有一處樓台,已被丞相府的兵丁戒嚴。出城的行人不得靠近此處,隻遠遠看到樓上敞軒中有人影移動。
杜玄淵随杜玠在敞軒中靜坐,少頃,樓梯處傳來腳步聲。兩人站起相迎,隻聽腳步一轉,郭嶽穿着騎行的勁裝走上樓來,精神煥發。在他身後卻還跟着一個人,是郭府中侍宴的歌妓,陳荦。
杜玄淵眉頭一皺,看到陳荦依舊戴着雪鍛面紗,身姿莊重,默默走到角落侍立。
京中飲宴,歌僮舞女必不可少,隻有杜玠的筵席例外。沒想到郭嶽倒不見外,帶着自己的姬妾來了。
陳荦看到杜玄淵和杜玠也是暗自一驚。上天沒有聽到她的希望,她流年不利,臨别之時又遇到杜玄淵了。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平都城執掌權柄的大人物,宰輔杜玠。杜玄淵父子俱是琨玉秋霜的長相,可兩代卻又截然不同。杜玠溫潤之間自有鋒芒,杜玄淵卻有九分冰冷沉靜。陳荦稍看清面相之後,便将頭低了下去,隻看着地面,恭謹馴順,這是她要遵守的禮數。
杜玠拱手迎客:“仲衡兄,請入座。”
郭嶽還了個禮,“杜兄,賢侄,請。”卻并不即刻就坐。郭嶽目光被樓台下綿延數裡的杏花吸引,他走到勾闌處憑欄看向樓下,歎道:“高台俯瞰,才知道此處杏花春景不輸給普光寺啊,多謝杜兄款待,讓我離京之際還能飽覽如此美景!”
“仲衡客氣。今日天公作美,春陽始綻,正合在此賞景。”
郭嶽笑着打量杜玠:“你還是老樣子,自重得很,也無趣得很,身為百官之長,身邊連個侍候的女子都不放。”
杜玠:“我生來無趣,不如仲衡風流。發妻逝去,生死茫茫,我心中有所挂念,這習慣性情,再有十年也難改。”
“曉得你的!我今日帶了府中歌妓,沒有唐突吧?”
兩人在闌幹前挽手說話,就像多年舊友一般,把杜玄淵和陳荦留在身後各自站着。
談笑一陣,郭嶽突然道:“政事堂日無暇晷,你根本沒有那個時間去選可心的人。要不,我把我這府中歌妓送你如何?”
杜玄淵和陳荦俱是一愣,随後才看出郭嶽乃是在說笑。
言談間就能将自己的姬妾随意贈人,郭嶽再是武人,也不可如此輕慢大宴宰輔!一身惡寒從杜玄淵腳底升起。
杜玠神色淡然,聞言不過搖頭微微一哂。多年前郭嶽就是這個性子,這點倒是至今沒變。
郭嶽看着樓下的杏海開懷大笑。“說吧,今日找我有什麼事?”
“今日擺宴請兄,不為朝廷公事。一為踐行,二是謝你多年為朝廷鎮守邊鎮之功。這十年來,西境平順,吐蕃不敢進犯,蒼梧百姓安甯,皆是蒼梧節帥府的功勞。”
“杜兄言重了。”
“請。”
“杜兄請。”
杜玄淵是晚輩,在席間隻是陪坐旁聽。他盯着席馔,偶爾看到陳荦那雙潔白瑩潤的手滑過眼簾,給郭嶽斟酒布菜,處處周到妥帖。
眼神既然不能避開,杜玄淵便不由得想。她做了些什麼,竟能得郭嶽專寵?随即止住心流。
他不該對她好奇,如此跟那些調笑品評的輕浮士子有什麼不同?他是杜玄淵,事事都該如太子和杜玠一樣。
讓他狎妓,那是絕無可能的。
一場宴席吃到正午,杜玠率杜玄淵站在長亭處,目送郭嶽上馬,領着蒼梧的車隊往西緩緩開動。
杜玄淵無意中朝陳荦所乘的那輛馬車看去,隻看到她扶着侍女登上車的背影。杏花飛濺,輕紗飄起,她停了片刻,似有所回顧,不過瞬間,車簾便蓋了下來。
這該是兩人最後一次照面了吧?
陳荦透過馬車輕薄的绉紗,遙遙看到長亭前杜玠身後那個峻挺肅立的身影,突然感到心中一刺。杜玄淵恢複到如今的模樣,花了多少心血?他也曾墜入深淵,也曾痛苦絕望過嗎?
西去蒼梧山水迢迢,那時,杜玄淵也是走這條路從平都去蒼梧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