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帶着屬下去了城南的綠绮館。
綠绮館以古琴為名,是平都城中小有名氣的樂館。館中擅琴、擅箜篌者衆多,當今天子年少時喜愛音聲,還曾光顧過此館。
杜玄淵和屬下着便裝入綠绮館中。
很快,屬下匆匆地趕到雅室禀報,“人帶來了。”
館主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一看到杜玄淵就有些不安,沉悶片刻才換上迎客的笑容問道:“不知貴客喚我有何貴幹?貴客想聽哪位姑娘的曲子?”
杜玄淵不多言,掏出巾帕,将那巾帕中的裙布拽出來,遞到館主前面。
“盧館主,請告訴我,這塊裙布是從館中哪位女子身上撕下來的?”
“這……”
“我因一樁命案查訪至此,館主須如實以告,不得有瞞。”
那館主有些不情願,她在京中經營多年,見過的達官貴人多了,看到眼前隻有兩人,緊張過後便有些怠慢下來。
杜玄淵微微示意,旁邊的屬下“唰”的一聲亮出懷裡的兵刃,寒光從屏風上閃過,将館主吓了一跳。杜玄淵則站在原地不為所動地看着她。
杜玄淵不願這樣威脅婦人,但這是少時丞相便交給他的方法,很是管用。杜玠自己從未拿過刀兵,倒把杜玄淵教成了個武夫。
“沒有沒有,貴客切莫動怒,我們館的姑娘沒有這種布料的衣裙。”
“館主确定嗎?請再細看。”
那館主接過裙布,仔細看了片刻,還是極力否認,杜玄淵看她不像說謊,便讓她将館中負責裁衣的匠工找來。
那匠工是個會做事的,很快就将綠绮館在城中采買綢緞的布樣盡數拿到房中,給杜玄淵查驗。館主接着還主動補充道,館裡的琴師和姑娘都是讓匠工量體裁衣,除非有恩人相送,要不然很少穿外間的衣裳。
“至于有什麼客人送了我們姑娘禮物,我就沒法兒回答您了。每日來這綠绮館中的客人沒有上百也有幾十,館中琴師也日日受邀外出,就是有十個館主,也不能一一盡知。貴客可還有什麼吩咐?”
“若貴客沒有别的吩咐,就請在此稍歇聽曲,奴家給您二位傳喚。”
“我們綠绮館中的琴師,可是在十五年前得過當今天子賞賜的!近些年來,京中朝中,還有四方,不時都有貴客光臨。”
“貴客是想聽箜篌還是琴筝?箜篌柔美,琴聲雅緻,筝聲清越,各有所擅!”
杜玄淵和她交涉不久,被她密集的話纏得難受。
看他沒有吩咐,那館主便帶着匠工退出了雅間。她朝外間吩咐下去,少時,雅間珠簾之後便響起了筝聲。
杜玄淵正待要走,聽到那筝聲如流水,倒有些耳熟,像那日朝鳳樓山水屏風前的筝聲。
那衣衫單薄的女子也是綠绮館的琴師?這樣看來,綠绮館之人在京中的交際不可謂不廣,跟窦太傅扯上瓜葛,實在很有可能。
一曲完畢,珠簾後的人輕聲說話。杜玄淵一時起意,伸手掀開了珠簾。
讓他沒料到的是,坐在筝案後的人,有兩個。
那日朝鳳樓彈筝的女子,和坐在她旁邊的陳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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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荦看到杜玄淵的瞬間,先在心裡叫了聲不好,接着又暗自吃了一驚,杜玄淵居然是綠绮館的客人?綠绮館售賣的可不止是樂曲……
彈筝的女子叫雲娘,她自筝案後站起,朝杜玄淵盈盈福了個禮。可一擡頭,看到客人并不高興,不由得有些害怕,忍不住怯怯地問道:“貴客不喜這曲子,可是嫌妾身的技藝不佳?我……”
陳荦輕聲打斷她:“不是的。”
杜玄淵收回目光,起身要走。陳荦扭眼看到雲娘單薄陳舊的春衫,突然開口叫住他:“貴客是隔簾竊聽,還是有心賞曲?”
順利說了第一句話,她膽子便大了起來,清了清有些沉悶的嗓子,“若是這曲子好聽,貴客竟無所示意,豈不是讓雲娘愧疚麼?”
屬下低聲在杜玄淵耳邊提醒道:“公子,她這是要打賞。這是北地樂妓間請賞時常說的行話。”随即站直了呵斥陳荦,“放肆!小小綠绮館樂妓竟這般無禮!”
他這一呵斥,雲娘和陳荦都抿緊了嘴。
“公子,走吧。”
杜玄淵不想看到陳荦,卻看了看穿得十分單薄的雲娘。沉默片刻,伸手至腰間,摘下腰間絲縧所墜的白玉雲鶴佩,這是他身上唯一能賞出去的東西。
“給她吧。”
屬下一愣,想不到杜玄淵竟要打賞樂妓。“公子……”
杜玄淵冷着一張臉,并不多說話:“給她。”
屬下從杜玄淵手上接過玉佩,雙手遞到雲娘面前。
“多謝貴客。”陳荦和雲娘齊聲道。
陳荦心裡一陣竊喜,丞相府中的玉佩必然價值不菲。雲娘得了這塊玉佩,可以置辦幾身體面的冬裙。
她看杜玄淵一時還沒有拔腿就走的意思,便自作主張,走到香幾旁,往琥珀杯中倒了一杯酒。穿過珠簾,雙手遞到杜玄淵面前,颔首道:“多謝貴客打賞,祝公子喜至慶來,永永其祥。”
杜玄淵不理她,将目光從那琥珀盞上移開,問道:“你來此地做什麼?”随即意識到自己并不想知道。
陳荦一愣,随即換上一臉明媚的笑意:“請公子飲此杯……”
那是慣于應承恩客的笑容,杜玄淵後退了一步,脫口而出:“我不喝,你離我遠些。”
他話中已含有怒意,随從和雲娘俱是一驚。
陳荦并不惱怒,她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此人原來比她想象中的記仇。
“是妾身攪擾大人了,請大人慢行。大人若覺得雲娘的筝好聽,日後還盼大人常來光顧……”
直到杜玄淵和屬下的腳步聲消失在雅間之外,陳荦才吐了一口氣。她也不是不難堪,隻不過強裝鎮定罷了。她和雲娘都是歌妓,強顔歡笑是練出來的本領,剛才那種境地,根本也算不得什麼。
雲娘走過來挽住陳荦的手臂,“你認識他?”
陳荦搖頭:“不認識,就是看他像是有錢人,想給你進項。雲娘,春寒還未褪盡,你去裁身厚裙裝吧。”
雲娘眼睛濕潤:“多謝你,明日我就去裁衣,這玉佩的錢,我們一人一半好麼?”一時雲娘又有些擔憂:“這玉佩,好像很是貴重,他不會遣人來要回去吧?”
“怎麼會?”陳荦從前認識的杜玄淵倒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哪有送人東西過後要回的。“我夫君府裡吃穿不愁,我不需要這個。你收好了,别讓你那館主姨娘看見!”
“可我看他好像不高興,他好像很讨厭我。”
陳荦沒好答雲娘的話。她默默心道,他讨厭的人可不是你。
她今日之舉,定然勾起了杜玄淵某些回憶,以後更讨厭她了。不過她不用太在乎,郭嶽很快便要離京回蒼梧,日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來平都。節帥府中的歌妓還有不少,或許郭嶽下次來京述職就不帶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