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這種大戶人家,到了晚上,沒有大家小姐一個人出來陰森森走動的,莫說是院子裡伺候的丫鬟婆子一大堆,從内宅出來,要過二道門子,再走抄手遊廊,過幾道守門,才能摸到鄭老四休息的這個排屋。
旁邊就是曹府下人們睡覺的屋子,有富裕出來的,鄭老四這種到府上做差的也安排在這兒。巡夜的掌事提燈打前頭過去,霎時寂靜,隻剩下稀稀拉拉的蟲鳴,鄭老四趟在硬闆床上,輾轉反側,困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他白天忙了恁些事兒,又開了耳,聽見過鬼泣,精氣神損耗是極大的。
困,但是不能睡!
醒着那小鬼找來了,還有碗妖和半紮成幫襯,要是睡着了,小鬼找去夢裡,那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又過了許久,約莫着快到子時了,月亮已經曬到西邊高天上,外頭映的明晃晃的,月光灑在窗戶紙上,揉出一片明亮氤氲。雖不似燈,也将屋裡照的亮堂堂。
鄭老四睜着眼睛看窗戶呢,倏地一扇黑影由遠及近,像是從天上砸下來似的,快速的在窗戶上聚出輪廓。
撲的一聲響,動靜挺大,鄭老四吓得從床上床上跳起,連連退了好幾步,才離砸在床邊的那位遠些。
就見曹家大小姐自己個兒從地上爬起了,胡亂抹了抹亂了的頭發,這個點兒都要歇息了,小丫鬟給伺候着卸了钗環,蓬頭跣足,此時此刻,越性趨于本心了。
“嚯,還真有個鬼樣。”鄭老四在一旁打趣兒。
曹家小姐借梳子綁了兩個沖天鬏,跟倆鲶魚須似的垂在耳鬓,滑稽又好笑,鄭老四看不過,伸手給挽了個荷花苞。
屋裡沒有鏡子,曹家小姐借門口的水盆照了照,很是滿意,小聲嘀咕一句,“你要是我爹就好了。”她說得快,鄭老四沒聽清楚,轉頭就問她怎麼帶她出這宅子救她娘。
“走出去呗。”曹家小姐說的風輕雲淡,邁腳就要領着鄭老四仨往外頭走。
屋裡沒跟上,鄭老四氣的臉都青了,能走出去幹嘛還要鬧那些事兒來作弄人?
曹家小姐想了想,明白過來,才又回去解釋。
“我一個肯定是走不出去,那妖道把我丢進這具身體裡,怕我跑了,在曹府四面院牆都畫了符,又拿衙門口的官印蓋了戳。”她指了指碗妖,陪起笑臉兒,“也就您跟着,才好帶我出這籠子。”
按理說,有衙門口鎮着,山精小鬼不敢進城,怕的是守城門的四方神,四方神大家都熟,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分别對應着東、西、南、北四城門,但這都是道行低微,或者原身世動物、器物幻化成人的,這類成精後未開靈智,怕他們進城裡禍害百姓。
像碗妖這種,衙門口的大印她都拿得動,再像半紮長這樣的,拜在神仙門下修行,他雖也是個器物,但道行厲害,也不講究這些。
那附在曹家小姐身上這個小鬼能進城麼?能。來去自如!
既然她連城門的四方神都不怕,也不怕錢老道畫的符,怎麼就被衙門口的官印給圈住了?後頭再說。
有碗妖罩着,衙門口的官印就沒作用了,就近找了個院牆,半紮長掐訣念咒,鄭老四腳下生雲,手裡托着碗妖,曹家小姐躲在身後,頂着籠在曹府宅子外頭那層霧蒙蒙的白光,破翳而出。
眼前夜色,瞬間清明,遠處的山和房頂,像是消除了層馬賽克似的,輪廓都描清楚不少。
落到院牆外,也不能就這麼大搖大擺出城鄭老四好說,後頭跟着的小鬼還占着曹家小姐的身子呢,叫人看見,回頭再來找人,從哪兒弄個還給曹家?
鄭老四從巷子裡也不知道誰家牆根兒弄了架闆車,車上有個甕,聞起來像是像是裝鹹菜的,酸唧唧的,一股子鹽鹵味兒,叫曹家小姐躲在甕裡,搭個木闆蓋上,再把碗妖在旁邊水缸裡滾一圈兒沾了土,做壓石扣在最上頭。
吱吱呀呀,推着闆車到了城門口,按道理,晚上非公務要事不能開門的,但是這幾年朝廷打仗空虛得厲害,地方上饷錢發不出來,時下見秋了,春裡的耕種貼補還沒下來呢,衙門口師爺總會安慰人,左一句快了,右一句馬上,敷衍的話有八百張面孔,死活見不到銀子。
底下的差役們便自己想了營收的法子,守門的有夜間的便宜錢,抓人有抓不到的擡手錢,就連衙門口告狀,也得五個子一位,喊冤的十文。
今晚鄭老四這趟,就屬于夜間開門的便宜錢,一個人十文,闆車添五文,鹹菜壇子算饒他的。
鄭老四進城的時候是白天,雞叫了,人起了,天也擦明了,是沒有這筆收費的,出個城竟然要十五文錢。
“偏僻點的地兒,土匪收的買路财也沒這麼些!”鄭老四推着車走,嘴裡嘀嘀咕咕罵着,也忒黑心了。
後頭守門的差官聽見了,還追出來吓唬他,鄭老四腳下冒火,推着小闆車咣咣當、咣咣當跑的飛快,一口氣兒溜遠,回頭瞧不見人影,他才丢下闆車,在田埂邊的大石頭上坐下。
“呸呸呸。”碗妖吐着嘴裡的土,咕噜噜從木闆上跳下來,她姑娘家,愛幹淨,先在草裡滾幾圈兒,又拿鄭老四的衣裳擦擦。
曹家小姐從甕裡出來,身上那個酸腥,差不哩腌入味了。
“我說這錢得報銷啊。”鄭老四心口怦怦直跳,剛才要不是自己機靈,打馬虎眼,跑出來,且有他們受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