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她來到一處偏僻的處所,叩門裡面沒有反應,她便在門外等,約一個時辰,才有腳步聲漸起,琢玉神情疲倦地回來。
她的視線在施彌臉上停留片刻,便視若無睹,從她面前經過,進門後将門合上。
“不與我說兩句嗎?琢玉姐姐。”
“我與你有何好說的?”
她可沒忘記再見到施彌的樣子,與平日熱衷欺辱她的宮人站在一起,任她們奚落,想來不過是一樣的人,她有些後悔為了救她而搭出去的月銀。
“你知曉後山有一隻妖力高強的妖獸嗎?”
此話令琢玉關門的動作一滞,她探頭往外左右看了一圈,視線戒備地凝着施彌:“你怎麼會知曉。”
“我不僅知曉,我還與它交手了,沒打過。”她的神情和語氣都平平,但琢玉信了幾分。
她側身讓她進來,在房内,施彌将肩上的傷口露出,望着那塊新長出表皮的嫩粉傷口,琢玉感同身受般,放于腿側的指尖顫了顫。
她的背上也有這樣的傷,沒有刻意去塗抹藥粉。經過漫長的時間,傷口自行愈合,結痂,留下一個碩大的疤痕。
那個疤痕提醒她曾經的那段往事,在這數十年間,她時常會于夢中驚醒,淚流滿面地陷到過去。
在聽到那個多年未曾聽聞的名字時,琢玉心底的哀傷就溢了出來。這麼多年,她過得渾渾噩噩,仍不敢忘卻那段記憶。
因為她知道若是連她都忘了,沒人會再記得淩憂昀,曾經的澄明公主。
當時的澄明公主與現在的澄明截然不同,是真正良善明媚的希羅公主,希羅皇室因為有她的存在而絢爛。
她猶記得因為她的出身不詳,進宮後時常遭人欺辱,無人在意她的處境,被閹人拖到偏僻宮道的一角,任他們在她身上發洩心中的怒火,算得上家常便飯。
其實說起來,這種事在宮中也算司空見慣,無人置喙。
她也做不出任何反抗,隻睜着一對眼睛麻木地望着灰暗的天。
有的貴人經過也隻會嫌污穢,急忙改道,隻有澄明公主願走下寶攆,不嫌棄地拉起她的手,此後,她便跟在公主身邊随侍。
公主說哪有人叫小犬兒的,這個名字不好。
這是她頭次為人起名,慎重地想了幾日才确定琢玉這個名字。
琢玉很歡喜,相比這個名字,她更喜歡其背後的珍重。
後來每碰到有人喊她小犬兒,她皆會鄭重解釋:“我不叫小犬兒,公主給我賜名了,叫琢玉,雕琢美玉的意思。”
可她們隻會回她:“好哦,小犬兒。”
琢玉面對她們的嘲諷沒再争辯,隻紅着眼眶跑走,在角落偷偷抹起眼淚,次數多了,她不再強調。
春去秋來,她在澄明公主身邊待了兩年之久,凡是有什麼事,澄明公主會第一時間喊她,她也盡心服侍公主,熟知她的喜好。
在端儀公主來同玩時,也周到地準備她愛吃的零嘴,引得端儀公主出口向澄明讨要她,但公主會認真道:“不行。”
往後時日,端儀見到她總會打聲招呼,她也會曲身行禮。
日子平靜而悠長,隻是不見平和下的暗流湧動。
霧嶼上的生态出現大面積的破壞,先是原本祥和的霧林中,植物的枯竭,土地的腐爛變質,生機殆盡,以緻于宮中内外皆飄散着腐爛的黴味。
琢玉永遠都不會忘了那隻醜陋的妖怪大搖大擺出現在皇宮中的場景,對滿宮揚言次日日落前,必須上交給它一個健康的人,點名隻要皇室中人。
撂下通知後,自己跑到了後山點地為界,毀了一大片建築。
沒有人膽敢忤逆它,就算有,那人也會即刻消失,沒有人知曉消失的人去哪,隻是一種無形的恐懼彙聚在每人的心頭,惶惶度日。
夜半,皇後神态匆匆從殿外進來,她揮退宮人,臉色犯愁,握住澄明的手:“昀兒,我暗中知曉了你父皇的人選,恐怕是在你與端儀之間抉擇,我不敢去賭,我聯系了一艘船,今夜你必須走,等風波過去再回來。”
“母後,我怎麼能隻顧自己跑,棄端儀不顧呢?就讓父皇抉擇吧,是我的話就認,端儀之前實在太苦了。”
生母隻是一介宮人,在生下她時被一碗毒酒賜死,自小看人眼色。
皇後歎出一口氣,擺了擺頭,無奈道:“你啊。”
“嘻嘻。”澄明公主難得小孩子狀地蹭了蹭皇後的肩,沒看見皇後眼底的決絕,她是不會讓昀兒冒這個險的。
琢玉捧着新沏的茶往内殿走去,過轉角時,被一道身影撞到在地,她揉腰擡頭望去,是神色慌亂的端儀公主。
她正想問端儀怎麼了,她卻神思不屬頭也不回地跑了。
琢玉往她來時的方向看去,是澄明公主的寝殿。
次日,宮人發現被藏于床底的澄明公主,替她解綁,她語氣平靜地說:“昨夜我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眼看着端儀将我綁在床底,她與我說對不起,為什麼呀。”
很快,端儀公主偷梁換柱逃之夭夭,設計澄明公主的消息在宮中掀起軒然大波,有人義憤填膺,對端儀破口大罵,可是于事無補。
皇後完全沒想到還有她為别人作嫁衣的一日,昨日她見昀兒心意難改,便想出給她服用軟筋散送上船,誰能想到會被别人捷足先登,還是她一直都看不上的端儀。
當場她就急火攻心病倒了。
變故來得太快,緊急火燎确定了獻祭的人選。
琢玉趕到後山時,儀式場外已站滿皇室子弟,選人時縮在府邸,看熱鬧時無一不缺。
明明是與澄明流着同源血脈的兄弟,卻無一人出手相幫,皆漠然地看着儀式,漠視澄明的痛苦。
琢玉的内心深處早将澄明視作朋友,朋友之間是義無反顧。
她無視儀式進行到哪步,沖上台抱住了澄明,以脆弱肉身抵擋虛耗的惡力,抽絲剝繭的疼痛引得她的牙關都在顫抖。
“琢玉,你不必為我如此。”
澄明的聲音很微弱,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識逐漸渙散。
“為公主,值得。”
琢玉總是這麼固執。
澄明看着對面置身事外的皇兄弟們,感覺到冷意。
她強行将琢玉推下祭台,忍受靈魂剝離的心顫,直到意識徹底歸無。
虛耗見吸魄大法大成,不再糾結區區凡人的介幹擾,無視了她去,專心投入到換魂之中。
琢玉是被一場雨澆醒,看着空無一人的後山,她明白儀式已經結束了,再無回旋餘地,蚍蜉撼樹,果然不值一提。
此後,她繼續幹回髒亂差事,對于她風光了沒兩年又跌回泥潭的遭遇,隻赢得旁人更為犀利的譏諷。
“小犬兒,你說說你,在主子身邊服侍還能惹人厭棄的,在宮裡可是頭一個,實在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