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和大地組成兩把廣大的梭子,在寰宇間紡織着細密的絲線。放學回家的奴良陸生被紮得密不透風,澆了個透心涼不說,拼命踩自行車腳踏,就差蹬出火花,還沒能跋涉過淹沒半個輪子的積水。
好不容易涉出去,沒騎出幾步就得停下來,擦擦霧蒙蒙一片的鏡片,抹掉水液浸濕的眼。
擱老一輩的說法,近期天氣境況惡劣,大半原因是有妖怪作祟。雨女是首個被懷疑的名單。
身為魑魅魍魉之主,奴良陸生自當義不容辭——個鬼啊!管天管地,誰能管得了老天下大雨。
追溯起來,自從他見過爺爺口中傾訴的婆婆之後,他經曆的黴運就一直沒有停過。他至今還沒有從奶奶依戀着,奶大了父親的婆婆是個男人這茬子上醒過神。
他再不敢置信,可腰間持續鳴顫的彌彌切爾,知會他退魔刀白夜的持有者是對方的事實。步入封印流程的銀白發男性,确乎是符合爺爺描述的美人長相,隻是……
為什麼美人會是個男的啊?!請把女性的稱謂還給女性謝謝!
遭到嚴重打擊的奴良陸生,偏偏不能與樂于看他笑話的爺爺闡述。總有種會被嘲笑的預知。
事實上,說出來也真的會被嘲笑。
天禾橋依山傍水,瓢潑大雨作江水之勢奔湧。奴良陸生垂頭喪氣地騎車,經過低矮橋墩,一名女性撐着傘,走在他前頭。
聽聞腳踏車鈴響,人轉過身,深海般蔚藍色傘面轉動,剪開濃密的水幕,轉出分散的弧形。
沛雨甘霖,拉開一道煙岚雲岫的屏風。暴雨如注,簌簌而下的雨露裝點得山深景更秀。
自傘頂流利傾落的滾珠,在騎友和行人中編織出一層似有若無的紗帳。奴良陸生隻覺跟前一晃,才擦好沒多久的平光鏡眼鏡,又被充沛的水汽濺濕,視野一片朦胧。
曲徑幽眇,水色朣朦。然後全世界的噪音都寂滅,頭頂、肩膀不再有雨水哐哐砸落,有綿柔的布料貼住他臉頰,擦拭掉遮蓋他視線的水漬,跨過阻礙的三重障蔽,人清晰地在眼前展現。
初見則像重逢,要普天匝地的風雨搖擺歡慶。
和孫子講訴往事當晚,奴良滑瓢慢悠悠抖落煙杆上盛放的煙蒂。他籲出一口長長的白煙,直言,“你會喜歡她的。”
奴良組一代大将矚目着尚在成長期的繼承人,一字一句,如同毋庸置疑的預言,或是法官宣布的判決。“畢竟,這是你割舍不掉的血脈。”
初次聽到類似于命中注定的言語,奴良陸生嘴上不言,心裡卻不以為然。
可他确确實實是因流着奴良滑瓢的鮮血,才當上魑魅魍魉之主,也因着這個身份,使用着奶奶流傳下來的退魔刀彌彌切爾。
如此,又怎能回避得了同樣世代相傳,混進骨血流傳下來的,對這一位的愛惜與眷戀?
又或者,僅僅是糟糕的霪雨下,一人苦悶地長途跋涉。淋浴着狂風暴雨,一個人走出很遠的路。忽然遇到願意為自己停留、撐傘的旅人。對方輕柔地揩拭掉他面頰沾染到的水痕,因此造成的錯覺……
比起世代相傳,直至今日轉移到他手上的退魔刀白夜的指引,心内的喧噪激昂到似乎連同血管一同震鳴。
它一聲聲,一句句,混合着遠方篩鑼擂鼓的悶雷,使他更甯願聽從内心的聲音。引得那句話脫口而出。
“婆婆!”
給這暴雨天淋成落湯雞的可憐見的孩子擦臉的世初淳,手狠狠一抖。
她哪來這麼大的孫子,這娃娃感激人的方式也太另辟蹊徑。
群山青翠,延綿若織繡,險壁高峻,崎岖懸石闆。不設防出現在橋邊的女性,容易讓人聯想到神秘莫測的雨女。
相傳,雨女性淫,最喜幕天席地與人野合,男女不忌。要是經不住誘惑,與之結合,輕則一命嗚呼,重則禍連全族。若能抵得住引誘,她就會滿足過路人的心願。
從前聽這故事,年幼的奴良陸生認為,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傻的人,甯可一期一會,斷送身家性命也要與那妖怪缱绻纏綿,此疑問在看到這人的臉時,有了回答。
又生出新的疑問。
要是,過路的行人艱辛地抵禦住誘惑,之後要求雨女滿足自己共赴巫山的願景,不得損傷自己和族人性命,今生今世都要和他在一起,那豈不是兩全其美?
擱這卡bug呢?世初淳為這幾乎是冒犯的言論蹙起眉頭,她認真想了想,“超過一個願望,不會成立吧。”
奴良陸生方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說出心中想法,被雨打得冰涼的臉頰,臊到猶如熱油裡滾兩回。
顧念着對方還是學生,又是個未成年的因素,世初淳不好叫人一直淋雨,淋得感冒發燒,中途出了什麼毛病,家裡人可要擔心壞的。
“我家就在附近,要去坐坐嗎?”
十分符合妖怪引誘行人回家加餐的刻闆印象。
理論上,是要拒絕的。惡劣天氣,路況不明。忽然出現的少女,沒由來的善意。打眼的長相,歸家的邀約。每一個關鍵詞都組合成不妙的聯結。
但,拒絕的話說不出口。
在身體裡流動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答應她、答應她。
抗拒不了她細雨般潑灑進他生命的請求,回避不了她比春山和悅的煦煦目光。她是他必将遭逢的冬日夏雲,隻一眼就平地生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