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五年,嗚蜩五月,暑熱困窘。
都城,衛國公府,思過院。
曲靜勝借由暮景殘光剝開桌上唯一一隻白水粽,用筷子均分為三份,夾給三個弟弟妹妹,“喏,一人一塊,吃了不許偷懶,必須多遊兩刻鐘才能上來睡覺。”
剛滿六歲的幼弟曲令晖聞言皺巴起小臉,可憐兮兮道,“大姐,粽子給你吃,我晚間不練凫水了好不好?”
“不好。”沒等曲靜勝開口,曲令晖的雙胞胎阿姐曲靜質斷然開口拒絕,同樣的六歲年紀,八分相似的靈秀樣貌,她卻有氣勢多了,捧着粗瓷碗教訓弟弟。
“你憋氣時間最短,凫水也最不成樣子,腿總愛亂拍弄出動靜,說千百遍都不長記性。合該多練練,否則屆時肯定會扯我們後腿。”
曲令晖被二姐數落得低下頭去,碗裡突然從天而降一塊咬過一口的粽子。
曲靜質舉着還沒收回去的筷子,鼓着右腮含糊催促,“多吃多長勁兒,快吃!”
曲靜勝看小姐弟兩自己解決了問題,沒再說什麼,收回眼時發現自己碗裡也多出一小塊粽子。
是大弟弟曲令煦分給她的。
十三歲的少年郎正在抽條年紀,幾年缺衣少食的幽禁日子過下來,昔日千嬌百寵的國公府小世孫如今活像枝長勢不好的細竹條,瘦伶伶一根。
面上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幹淨,人如其名。
“明日端午,吃了粽子意頭好,大姐你也吃。”
曲靜勝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确實想讨個好意頭,遂沒有與他推來讓去,沉默地把那一小塊白水粽塞進嘴裡。
粽子大抵是廚房早間煮熟分給仆役剩下的,在炎夏天氣裡放了整日,方才曲靜勝剝開粽葉時便聞到了淡淡的酸味,嚼碎在舌尖後馊臭愈發分明。
可是姐弟四人誰都沒有嫌棄,就着變味的粽子,把桌上清湯寡水的飯菜吃個幹幹淨淨,猶不滿足地歎氣。
任誰來了都想不到他們四人會是衛國公府長房嫡出的小姐少爺,身體裡流着一半天家骨血。
曾經的金尊玉貴早在外祖父慶王于北方封地舉事南下‘清君側’起,煙消雲散。
他們被囚在國公府思過院四年,缺衣少食,無人問津。
直到二十三日前,慶軍勢如破竹,大軍直抵京師門戶洋州一帶。
滿街跑的黃口小兒都知道,一旦慶王奪下洋州,借道成功渡江,都城裡的尊位便該換人坐了。
景佑帝終于坐不住,聽從心腹楊赟建議,決定與慶王叔侄二人劃江而治,平分天下。并下令打開思過院大門,遣慶王長女康和郡主為使,前去洋州勸說慶王領旨退兵。
康和郡主正是曲靜勝四姐弟的親生母親,十幾年前從北方遠嫁到都城衛國公府。
四年前慶王謀逆的消息傳至都城,衛國公府揣度上意,知道景佑帝在未擒獲慶王問罪之前,不稀罕早早為難一群身負宗室血脈的婦孺,以免失了君王氣度。
遂知機地将母子\女五人一起扔進死過人的廢棄院落嚴加看管起來,并大筆一揮題名為——思過院。
直到受命前去洋州勸降,康和郡主才終于得見天日。
曲靜勝記得母親臨走前,挨個撫摸他們的腦袋,淚眼帶笑地安慰他們别怕,保證很快會回來帶他們離開這個鬼地方。
四姐弟高興壞了,盼了三日,等來的結果卻是康和郡主将景佑帝讓她帶去的議和聖旨擲入滾滾江濤,義無反顧‘投敵’慶軍。
并當衆跪地叩首,慨然向慶王請命,“昏君無道,親小人遠賢臣,殘害宗室、構陷忠良、緻天下百姓苦不堪言。父王勤王除奸四載,已近功成,除惡務盡!焉能就此退兵,任由天下生民再受昏君佞臣荼毒。”
慶王提起她被扣押在都城為質的夫婿與四個兒女,難免躊躇,她見狀亦淚雨滂沱,語氣卻無絲毫松動。
“父王為勤王救民南下,征戰四載,無數将士為此殺身成仁,千百小民失親破家。同是百斤血肉骨,旁人的兒孫死得,我的孩兒也死得。此戰若成,隻當女兒以此無用婦人之身,為天下誅獨夫略盡綿薄之力。”
慶軍将士聞言莫不激慨義憤,士氣大振。
紛紛下跪請求慶王顧全大局,繼續南征,為生民開太平。
不出十日,洋州城破,随之的泰州、珠湖等地盡數落于慶軍之手。
兩日前,慶王下令,命士氣正熾的慶軍将卒籌備船隻,準備渡江南下攻入都城。
由此。
如今曲靜勝姐弟四人在這都城之中,隻剩下一個身份——反賊血脈,人人得而誅之。
外祖父慶王成功渡江攻打都城之日,将是他們姐弟四人被押上城樓枭首示衆之時。
曲靜勝剛滿十七歲。
她還不想死。
她要逃出去。
帶着比她更年少的弟弟妹妹一起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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