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為了隗溯,才回到這座二号白塔的。
在這片無人區基地,沒有一個人會認識自己。而自己是重生的這件事,和腦袋裡所裝着的上輩子記憶一起,是隻有自己才知曉的秘密。
那記憶中,甚至包含了白塔和禁區内,所藏着的那份陰謀。
他是為了複仇,才回到這裡的。
廣場四周的喇叭中,發出一陣電流聲。
滋啦,在試音結束後,一道渾厚沙啞的陌生男聲傳來:
【今天,白塔哨兵、向導們齊聚于此,是為了一年一度的模拟大賽,也是為了選拔出最強悍的戰士,來抵禦和擊潰污染潮。】
廣場四周,爆發出一陣高亢的口哨和起哄聲,一浪高過一浪,宛如波濤怒吼。
不少新人哨兵、向導,被那些人驟然發出的聲響和推搡,吓得縮起了身子,讓自己的存在感降得更低。
電喇叭中聲調一轉,嚴肅道:
【但在說明大賽的規則前,有一件事情必須宣布——】
廣場前端,巨大的顯示屏亮起,顯示屏上,一團晶瑩蠕動的半透明生物體,張開針尖般的放射狀觸手,扭曲掙紮着。
在“它”受到了熱武器的攻擊後,忽而,半透明的凝膠狀身體炸開,從中刺出無數道紅色的尖銳骨刺,快得幾乎看不清其動作。
拍攝的鏡頭似乎被攻擊了,在一聲模糊的尖叫後,立刻變成了雪花屏。
整片廣場上,在看到如此近距離呈現的慘狀後,所有騷動的哨兵、向導都陷入了沉默。
不論是上過最前線的戰士,還是仍在訓練中的新兵,都被這樣直觀而扭曲的畫面,一時間震住了。
電喇叭的聲音繼續響起:
【我們的前線研究員發現,在人類與污染物抗争的漫長年歲中,污染物的形态,正在發生進化,變得更難以殺死,且感染性更強。】
【因此,增強我們自身的實力、擴大變異人類的搜尋範圍、更好地從實戰中進行選拔,就變得更加緊迫。】
霍銜月盯着那顯示屏上,雪花屏片段暗下去,重新又恢複平靜,神色有些凝重。
忽然,他聽見身旁,似乎有人湊近小聲道:“你害怕污染物嗎?”
霍銜月轉過頭,發現是那名圓臉向導,在向自己說悄悄話。
他不置可否,等着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
向導踮起腳尖,湊在他耳畔,用神秘兮兮的語氣,低聲道:“其實,隻要在模拟大賽中不争奪頭部名次,就不會被派往最前線。白塔中的待遇很不錯,而且……”
然而,他的後半句,卻被不遠處一陣沉沉的腳步聲,給打斷。
廣場之中,一種顯而易見的緊繃氣息,宛如刻在變異人骨子裡的、對強大個體的恐懼與忌憚,沿着廣場前端的人群而蔓延開。
霍銜月似乎能感受到,即便自己尚未轉過頭去,那種強烈的預感和心跳的慌亂,仿佛都在告訴着他,在那一邊,有自己不願見到的那個人。
哨兵的五感多麼敏銳。隻要自己回過頭,不小心對上了眼神,便會被對方注意到、産生懷疑,進而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因此,最好的做法,便是不要多去在意,就這樣默不作聲地挨過這場模拟大賽。在那之後,新人向導要參加的訓練,就不會和那些哨兵一起了。
沉沉的軍靴撞擊地面的聲音,從廣場最前端傳來。
周遭,細小的交談聲,仍然斷斷續續,傳入了霍銜月的耳邊。
有人說,那群戰鬥部的瘋子,近來越來越狂妄了。
那些哨兵成天隻顧着厮·殺、或是做一些危險的勾當,就連向導都不在乎。
進出禁區那麼多次,不知道精神徹底發狂、和死亡哪一個會先到來,簡直已經無人可以約束。
那夥人裡,甚至還有一對雙子向導,拿精神力當作攻擊方式,瘋起來比誰都不要命。
“戰鬥部”的哨向,終于卡着說明規則的時間點,到場了。
而廣場上方的電喇叭中,正講到賽中合作的事項:
【任意哨兵與向導,都被鼓勵,互相結成小組,在經過賽前登記的前提下,共同參與大賽。】
“啊,小心!”忽然,霍銜月聽到身側,有人小聲呼道。
他朝着聲音的方向,轉身而去,卻剛好,被後方走動的一名訓練服哨兵,給撞上了脊背。
“唔。”
霍銜月一時失去平衡,靠在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名圓臉向導的肩頭。
他忙穩住身子,抱歉道:“我走神了,你沒有受傷吧?”
年輕向導連連擺手,臉上帶着滿不在乎的神色,反倒有些興奮道:“你聽到剛才的規則了嗎,哨兵和向導可以結組一起參加,你準備找誰嗎?”
然而,霍銜月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不遠處,傳來一陣突如其來的騷動。
廣場内,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人群自動自覺地分開了一條通路。
雜亂的腳步聲傳來。
霍銜月下意識回過頭,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漆黑如霧的眼瞳。
在人群之中,他一下子就能捕捉到,是誰在注視着他。這或許是因為,他對那雙眼睛太過熟悉了,熟悉到日夜都可以回想起。
可那裡面,又似乎有些和從前不一樣的東西,令人看不明白。
時間隻過去瞬息。
霍銜月呆住了半秒,便匆忙扭過頭去,準備對身旁的同伴說點什麼,來糊弄過去。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腕被人驟然握住。
那力氣,幾乎要将他掐疼,讓人忘記了掙脫,站在原地,失去了言語。
他被迫轉過身,與來到面前的那道身影,面對面靠近。
仍然是淩厲冷峻的容貌。
過去,那個人從未對他露出過生氣的表情。就算是在兩人分手的那時候,隗溯也隻是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而冰冷,如同一尊随時會沉入海底的雕像。
可是現在,霍銜月卻仿佛能看到,那張臉龐背後,近乎噴湧而出的熾熱情緒,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那時,在和自己相遇之前的S級哨兵隗溯,是這樣的嗎?
霍銜月慢慢垂下眼簾,掙動了一下手腕,聲音竟異常的平靜:“放開我,我不記得自己認識你。”
在一旁,圓臉向導和其他旁觀之人,都瞪大了眼睛,露出驚恐和擔憂的神情,怕這個腦袋别褲腰帶上的戰鬥瘋子,不知發什麼狂,就會傷到青年。
隗溯仍穿着戰鬥部的黑色緊身上衣,搭配防輻射的機能褲,腳下踩着隐約可見血迹的軍靴。
他僵立在那裡,張開口,似乎在與體内那股熾熱的熔岩,做着毫無希望的殊死纏鬥。
霍銜月的思緒飄散,想到了禁區,想到了那些污染物的圖像和樣本。
他是為了複仇,才回到這座白塔的。
如果能夠忘記,他甯可抹去有關這裡的一切記憶。可命運,卻好像對他開了一個玩笑,讓他重生一世,覺醒為了一名特殊向導。
他所想要得到的東西,似乎離他更近了,隻要伸出手,就能夠觸碰……
霍銜月想要一個沒有哨兵與向導、污染物與禁區的世界,他憎惡着變異人的所有一切。
甚至,也包括如今的自己。
終于,那道聲音,掙紮出了熾熱的泥潭,嗓音微啞而有些緊繃,說出了誰都沒有預料到的台詞。
隗溯的神色壓抑,仍不敢松開手,那對黑色的眼瞳中,是過分認真執拗的神情:
“和我,一組。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