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下了死令的親衛不敢有絲毫耽擱,帶着一隊人馬不停蹄,先将塔娜送回建州,就安置在還勃烈的院子。
起初,塔娜不能習慣。四周圍繞的、鋪頭蓋面都是那個男人的氣息。睡覺時她隻躺在床榻最外沿,半夢半醒間,又冷不防被房中鹦鹉吵醒。
塔娜聽不懂那東西究竟在叫喚什麼,就反複念着“卿卿,卿卿……”。聲音低啞迂回,就像攜着午夜夢回徘徊不去的夙願難償。聽着隻覺得毛骨悚然。
女兒突然還病了。
才未滿兩周歲的孩童,細嫩皮肉上乍然長起一片一片的紅疹。小小的五官皺在一處,也不哭,隻張着嘴巴艱難呼吸。塔娜焦急萬分,那幾個親衛見了,倒是很快就将大夫請來。
大夫瞧過之後,心急如焚的她躲在門背後,聽親衛們壓低聲音的議論。
其中一人講:“這病來得太急,不好治啊。”
方才他們就已經商議過了。大夫說,雖然隻是普通紅疹,可這症狀出現在小娃身上也能要命。不僅要趕快治療,所用藥材還必須十分溫和。方子開出來,那些東西貝勒府倒是都有,可如今還勃烈人不在,要支取如此多的名貴藥材,就必須得知會掌管中饋的大夫人。
可由頭說什麼?貝勒當初可是耳提面命,不能讓那女人的事情叫旁人知曉……幾個在沙場上從沒怕過死的男人,此刻急得團團亂轉——難不成,還要他們幾個想辦法去偷?
他們心中所憂,塔娜自是不清楚。她隻聽到,另外一人的隐晦聲線:“女人也就罷了。但那個小的,隻是個野種……”
“是啊!大夫還說,紅疹很容易傳染。要不……先把那個小的跟她隔開,等貝勒爺回來了再說?”
塔娜聽懂這幾句,氣得連退三步。
咬緊牙關,眼眶泛紅。
怎麼辦,怎麼辦,她還能怎麼辦呢?屈辱與無奈湧上心頭,她緊攥着拳頭,人如刀俎我為魚肉。這就是仰人鼻息的滋味!
還勃烈是那個夜裡回來的。
男人一路翻山越嶺,日夜兼程都不覺困乏。他的人還尚在途中,心裡就已經做好千百種設想:不知塔娜見到自己歸來,會是何種反應?
還記得兩人初見時,她尚青稚。時光一晃已是三載過去,雖曆經種種,他還是将她帶到自己身邊。
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奢望,可他還是忍不住會想。愈是想,男人嘴角的笑就愈發壓不住。歸心似箭,還勃烈恨不得将□□千裡馬的蹄都跑斷,好為他鋪開一條通往她的道路。
男人擡頭,天宇廓清,星緯明朗。可滿天星華璀璨,落入他眼底的,隻有最亮最亮的那一顆。
宸星,永遠都在那裡。
就像她一樣。
就算她無法立刻放下過去、一見他來就興高采烈奔至自己懷中。可至少,在她的眸之中,應該是能瞧見幾分盼望的吧?
還勃烈怎麼也想不到,當他推開房門那刻,見到的竟然會是渾身顫抖的塔娜。她橫眉冷對,不知從哪找到一把短刀,利刃出鞘,被她架于自身頸前。
她望過來的眼睛裡,寫滿的是怨恨,絕望,還有易水秋風一樣的冰冷。
男人的心猛地一沉,臉上瞬間隻剩下前所未有的落寞與無措。他都不敢走過去,隻僵着嗓子:“你做什麼?”
“我做什麼?!”塔娜嘶聲力竭,“是你要拿孩子逼我!”
她的叫嚣中有濃濃哭腔。塔娜快步朝前走去,步伐急促而決絕。燭火在她周圍跳動,明明暗暗,男人更加看清她面上的悲憤。待貼得近了,她突然将腕一翻,刀尖直指他的胸膛。
“連你,也要逼我!” 塔娜聲音低沉,仿佛立身懸崖邊緣,已無回頭之路。
話音落地,刀尖距離男人胸膛隻餘最後半寸。還勃烈的心髒幾乎漏跳一拍,他的第一反應,卻是怕她會傷到她自己。
塔娜的手發着抖,她猶自強撐着,心下矛盾不已。男人指縫中卻突然彈出顆碎石,精準打中她手腕麻穴。刀刹那間脫落在地,還勃烈眼疾手快,大步上前将人扯進懷裡。
“你想殺我?”男人迎着她眼底濃稠的恨意,嗓音沙啞。
塔娜怎肯回答,固守着内心的冷硬與抗拒,被他圈住也倔強不擡頭。
他端詳着她低垂含恨的眉眼。爾後輕笑一聲,小臂垂下去捉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想奮力掙開,可兩人力量懸殊天壤之别。到最後,還是隻能乖乖被他牽着,男人握着她的指,貼在自己的左側胸膛。
塔娜皺起眉,詫愕自己的指尖并沒有摸到他的心跳。似是為了開解她的疑惑,男人繼續帶着她的手遊移至右側胸膛,“我和别人不一樣,心髒長在右邊……你記住了嗎?”
“放開我!”塔娜覺得他簡直是瘋了,更想使勁掙脫。
還勃烈的身軀紋絲未動,隻用眼緊緊盯住她。
他剛才聽見了。她說,連他,也要逼她。
“也”,是什麼意思?
她講的話,還勃烈不會漏掉半個字。
男人放開緊握着她的手,大掌滑到塔娜頸後,似是溫柔安撫,又像無形掌控,他輕緩低下頭去,以自己的額貼住塔娜的額,“你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男人問得擲地有聲:“還有誰逼你?”
聞言,塔娜心頭劇烈震動,隻覺得嘲諷極了。都到現在了,他還仿佛什麼都不知曉,竟然能站在這裡口氣認真地問她?
心中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傾巢而出,霎時眼淚便連成串落下來,塔娜眼前是一幕幕噩夢般的畫面。
“先是父親逼我!他捆起我的手腳,像丢東西一樣就把我嫁了。那個男人,他也逼我!他打我,把我關起來,餓着我。現在,你也逼我……”
“你、說、什、麼?!”
還勃烈臉色瞬間蒼白,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每一個字。他呼吸急促,無可置信地盯着她哭紅的臉,見她說着說着低下頭去,男人長指一勾用力扣住塔娜的下巴。
他的身軀已經因為極端憤怒而開始發抖,“這些,都是他們逼你的?”
還勃烈的語氣幾乎是在審問,銳利的眼來回掃視,不錯過塔娜任何一處細微。
他盯着她很久很久,看清她眼皮上的痣,被齒咬紅的嘴唇,睫上的潤濕像露珠在花葉上輕輕顫抖。突然,還勃烈像是瘋了那般,氣極反笑:“你是說,你是說……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狂亂尖銳,仿佛整顆心被灼燒,夾雜着無盡苦澀。
“哈哈哈哈哈!!”
原來是這樣,竟然,會是這樣!
她當初是被逼着嫁人的,根本就不是心甘情願。在畢沙那裡更是受盡了百般欺淩,所以才會在他突然闖入說要帶走她時,那樣抗拒那樣厭惡。
她到底是受了多少折磨,才會滿心害怕,驚恐自己離開一個牢籠,又掉入另外一個牢籠!
男人極力隐忍,心卻痛得肆意。情緒起伏不定,五味雜陳。憤怒變成心疼,心疼轉為懊悔,懊悔化作愧疚,那愧疚轉瞬又成了深入骨髓的血紅殺意吞噬着他——是他,是他遲遲沒能下定決心,才會讓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徹底崩潰,等到心如死灰!
他真恨不能提刀殺了自己!
胸臆間血氣翻騰,男人面色青紫,渾身僵直。他的呼吸紊亂,似要将牙咬碎,最終還是垮了下來。最終,塔娜見他神色凄苦地垂下頭,将臉埋入她的肩窩,那寬大的臂彎又收緊了幾分,力道中夾雜着悔恨與哀求。
“對不起……對不起……” 男人聲音嘶啞,顫抖不止,仿佛将自己逼入絕境,隻能從這蒼白無力的字句中尋求解脫。“是我的錯……”他來回反複低喃這幾句,再多的言辭也無法彌補,無計可施,隻能抱着她,如同抱着僅存的救贖。
塔娜聽着他低聲的道歉,心頭怨怼的烈火像被澆熄了一般。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痛苦地道歉,卻又被那幾句簡單的話打得措手不及,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男人雙目猩紅,卻終究沒能問出“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他的喉嚨哽住了,隻能斷斷續續地擠出一句:“我……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話音落下,這一次,塔娜擡起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她想要看清他臉上的表情,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詫異在她眼底翻湧,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她,從來沒有。
那句話有點像是從前哥哥哄她的語氣,但卻溫柔破碎,悲涼無比。塔娜立刻甩甩頭制住心底的胡思亂想,重複道:“你能……為我做些什麼?”
半晌,她微微吸氣,冷哼一聲:“治好我的孩子。”
“還有……”塔娜見男人聞言擡起頭,滿眼憐惜地看向自己。
“難道貝勒爺什麼都可以答應嗎?”
“隻要你說。”
“如果我說,我不想見你呢?”
男人眉頭深鎖,“你想回科爾沁?”
塔娜眼神閃了閃,“那裡……早已不是我的家。” 說着,她慘淡一笑。“貝勒爺将我帶回來,我如今隻能住在這裡。但是……”
塔娜閉上眼,默了一瞬。
天地廣闊,可她已經不敢再奢望自由!從前一再有人将她逼至歇斯底裡,塔娜如今心中所求,無非是不受打擾的安穩而已。
還勃烈連呼吸都忘記了,小心翼翼盯着她微顫的眼睫。
塔娜思忖着,用目光掃過男人上下滾動的喉結,還有他微微顫動的手指。
她不想被他深沉的目光所吞噬,也不敢讓自己再次被那種柔軟與痛苦交織的感情所侵蝕。
她的心在微微抽痛,不想再去深思,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再次開口,塔娜賭的,是面前這個人對她的情意。
“給我一處偏院,我不想見到你。”
眼前的男人,的确與她印象之中的都不同。他救過她的命,送過她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滿眼憐惜。雖說人心難測,情意瞬息萬變,但塔娜想要利用的,正好是他當下的愧疚。
他應該是聽清了,卻怔忪了半天,才問:“多久?”
“什麼多久?”
“多久……不願與我相見?”男人嗓音沉鈍,像試探又像央求,“或者說,要等多久,你才願意見我?”
塔娜暗暗抽口涼氣。
“……我一天不願,就一天不見。”
此言一出,還勃烈看向她的視線驟然朦胧。
在他影影綽綽的記憶中,好像也曾有人用類似的口吻說過,“請将軍答應我,你我今生今世,不再相見。”
男人的内心浮泛成災。他的目光攏着她,她卻敏感躲避着,隻看向别處。
夜,頓時安靜得隻剩窗外漏聲迢遞,似前世催命的魂,似此瞬淬毒的針。
良久。
他伸手撫上她的鬓邊,記起三年前,他錯手扯下小姑娘五彩的編發。而今她蓄長青絲,可那發辮,仍舊絲絲縷縷從他手中滑落。
江山萬裡,并這紅塵三千丈,始終還是,僅剩他一人。
——那麼,不相見的那些年,他與她都是怎麼過的呢?
還勃烈依諾給塔娜找了個僻靜的偏院,塔娜的身份變成“貝勒府中最尊貴的客人”。夏天的冰塊、冬天的炭火,所有供給一應俱全。不知他下了什麼命令,府上的夫人福晉,從未找過塔娜的麻煩。隻有一次,不知是哪位福晉的丫鬟出于嫉妒,偷偷在給偏院的炭火裡放進去隻死老鼠,聽聞第二日那丫鬟便遭砍去雙手,連主子也被禁足。
兩年,他确實沒有來見她。
一日,那個每周教她讀書習字的漢人先生前來授課。平日裡一臉嚴肅、不苟言笑的老先生,今日卻像換了個人似的,滿面紅光,眉眼間甚至藏着抑制不住的喜悅。他一踏進門,便擡手拂了拂袖口,笑容浮現在臉上,興沖沖地對塔娜說道:“今天,老師教你寫賀詞!”
“賀詞?”塔娜微微一愣。先生從前教過她簡單的吟詩作對,但“賀詞”這樣的東西,卻是她未曾接觸過的。
“對!”老先生頗為得意地捋了捋胡須,語氣中帶着幾分自豪,“下月新汗繼位,屆時焚香告天用的賀詞,已經由我親手寫好!今日,我們便以這篇文章為例,來學習寫賀詞!”
塔娜聽罷,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神色如同平靜的湖面。她微微颔首,眼觀鼻鼻觀心,将思緒與情緒掩藏得一幹二淨。
新汗繼位。
那個男人英明霸道的雄心,終究是站到了最高峰。
“老師,賀詞聽上去太難,學生學不會。”
“哈哈哈,也是!那就……換點簡單的,我教你寫書信,如何?”
“書信?”
先生捋着白須,點頭道:“所謂驿寄梅花,魚傳尺素。古往今來,是書信為人與人之間牽起一根線。用以表述信息,或傳達感情,”這小老頭的興緻上來便滔滔不絕,擡手一指,吟道,“有道是,紅箋寄與添煩惱,細寫相思多少……”
塔娜握住毛筆的手微微發抖,她停頓了一瞬,才冷靜開口:“隻怕是要辜負先生的熱情了。學生并無可以通信之人。”
“怎會?你明明可以跟大……”小老頭吹了吹胡子,使勁對着塔娜擠眉弄眼,有個稱謂差點就要奪口而出。
“先生!”塔娜卻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我确實,沒有想要通信之人。”
先生還想再說什麼,但看着她紋絲不動的脊背,終是無語。搖頭離去之前,隻留下一聲歎息。
敢問時光可禁得住等待?愛是堅韌的東西,但恨與遺憾亦然。有情根深種的人,有心結難開的人,是誰的思念清冷如霜雪,歲月卻一去不回頭。
三年,五年,七八年。
塔娜也曾病過幾次。
有一回她咳得厲害,按照大夫方子吃了兩天藥都不見好,整夜整夜地咳醒。次日清晨,她的婢女青竹便端了碗雪梨湯來,清香撲鼻,吃過之後反而不大咳了。
于是藥不再喝,改成雪梨湯。
這日,塔娜如常喝了兩口,忽的瞥見青竹端來的食案上,有一枚清潤剔透的玉扳指。
婢女一端來就把食案擱在桌旁,扳指落在邊角,适才塔娜也沒注意細看。
碗還燙着,塔娜用調羹輕輕攪動盞中液體,語氣狀似随意地問道:“這兩日的梨湯,都是你熬的?”
“是。”奴婢應道。
“那枚玉扳指,也是你的?”塔娜依舊凝着手中的梨湯,不曾擡頭。
青竹趕緊朝食案看了眼,待看清那枚多出來的物事,驟然頭皮發涼,隻得含混道:“是,是奴婢前幾日得的獎賞,我實在喜歡,才貪看大意……請主子原諒!”
塔娜将盞往旁邊一放,道:“我不想喝了,你端下去吧。”
“是,是!” 青竹急忙點頭,生怕說錯做錯些什麼。
待她誠惶誠恐出了院子,有人黑衣白氅立在那裡,目如深潭,渾身散發着無法忽視的壓迫感。
男人神色平靜,“她隻喝了兩口?”
青竹的心猛地一跳,急忙應道:“回大汗,是的。”
還勃烈掃了一眼食案上的玉扳指,“她是先喝了兩口,才看見這東西;還是已經看見東西,才喝的?”
他的問題古怪拗口,青竹不敢對用意妄加揣測。但她又不敢直說不知,婢女的雙手微微顫抖,低着頭戰戰兢兢,語氣裡帶着不敢肯定的猶豫:“應該,應該是……看見東西之後才喝的。”
“當真?”
隻是輕飄飄的兩個字,青竹隻覺得全身一震,腿肚子幾乎立刻失去了力氣,差點要跪下求饒:“奴婢不曾暴露這幾日都是大汗親自熬制的梨湯!主子……主子也沒有問起。”
男人沉默良久,終于輕聲說道:“……你走吧。”
青竹如蒙大赦,趕忙快步退下,慌亂得大氣都不敢喘,自然也就不會看到。
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他一人站在那裡,身姿憔悴蕭瑟。
他倒是有顆真心迫切想被拆穿,可唯一能解開這謎題的人,卻總是如此輕而易舉就略過。
很多事,隻是不存在于塔娜的記憶中,所以她不知曉,明月皎潔,君心茫然。她不知道,有人已是多少次立在那裡,就與她一牆之隔的地方。他到底等了多久,以為她會發現,會叫他一聲,甚至罵他一句。可到頭來,全都是思念瘋長的幻覺。
流光飛逝,女兒已成長至金钗年華。
随着日漸長大,她的眉眼之間越來越像塔娜。
小姑娘猶猶豫豫的,從袖裡摸出盒饴糖,卻遲疑了半晌都沒想好怎麼開口。
塔娜早已覺察她的異樣,眼神朝着小姑娘緊緊攢住的手上看去。見那一物包裝精緻,非比尋常。她的心下已有幾分了然,“伽兒,是誰給你的糖?”
伽兒緊張嗫嚅,努着小嘴,半天才鼓起勇氣道:“是大汗給我的。”
她從來都不曾對額娘撒謊,因為額娘此生最恨有人欺騙她。
小姑娘本來也隻想說實話。伽兒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大汗的血脈。自她記事後走出偏院,這麼多年,大汗總共也沒有對她說過幾回話。可是每一次伽兒都發現,大汗總會盯着自己的眼睛不自覺出神。
今日在場的許多孩子,大汗隻分給她一人饴糖。然後問她,戴花節那天,伽兒的額娘會不會來?
一年一度的戴花節,顧名思義,是給姑娘們梳起頭發,戴上鮮花的儀式。按傳統,這戴花要由額娘或族中重要的女性長輩完成,象征着對自家女兒成長的祝福。接受過祝福的姑娘,才可以談婚論嫁。
有人八九歲便參加過戴花節,伽兒如今年有十二,卻還是頭一次戴花。
額娘是她唯一的親人,小姑娘十分盼望額娘為她親手戴花。
小姑娘仰起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塔娜。手指不安地絞着衣角,語氣帶幾分試探和期待:“額娘,伽兒的戴花節,你會去嗎?”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害怕遭到拒絕,又滿含懇切希冀。伽兒仔細地端詳着塔娜的表情變化,生怕錯過一絲絲可能。
她從前便一直能感受到到大汗對額娘的情意。可伽兒同時也清楚,額娘心中深重的抗拒與回避。
一個小孩子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塔娜又怎會不知?
這些年不曾相見,卻仿佛有根無形的線将他與她牽在一處。很多時候她也不禁會想,心中那道牆,到底真是确有屏障,還是,僅僅假裝出來的不在乎?
年年初雪,她的院中都會多出來一個胖嘟嘟的雪人。起初青竹支支吾吾,還說是小桂子堆的。有一年她起得早,遠遠的便看見呵着白氣雙手通紅的小桂子,氣喘籲籲、費盡力氣也壘不起一個跟他一般高的雪人,皺着眉坐在地上愁得直叫喚。
她聯想到恰好出征在外的還勃烈,便什麼都清楚了。
還包括她院裡被風掀開的窗戶紙,總會有奴才第一時間過來換掉;再來是她愛喝的酒,竟然會越喝越淡,到最後直接變成果子釀;甚至她生病的時候,喝了藥沉睡的半夢半醒間,迷迷糊糊總能看見屏風後面立着個寬厚高大的身影,讓她感到溫暖安心。
這些年來,他同她之間,仿佛有種了然于胸、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向來邁步上前,是她一再退卻。所以兩人之間的距離,看起來似乎變了,又沒有變。
塔娜想着心事,小姑娘已經湊到她懷裡來,扯着塔娜的手臂撒嬌,帶着央求又問了一遍:“額娘,您就陪我去嘛……”
塔娜低頭,手指輕輕觸碰到她的小手,心中一軟。
她緩緩應道:“我知道了。”眼見小姑娘面上綻出欣喜,以為她會答應。但塔娜卻搖搖頭,撫上伽兒的小臉,“額娘就不去了,伽兒乖。”
小姑娘眼中的光火驟然黯淡。塔娜無法視而不見,卻隻是别過頭去,再不發一言。
等伽兒去過了戴花節,回來時,盤起的烏發上插了朵盛放的芍藥。小姑娘歡喜極了,走路蹦蹦跳跳,根本藏不住心底的雀躍,連四周空氣都被她的歡愉點亮。
塔娜站在樹後安靜注視着,心中微微一動。本以為伽兒會歡快地跳進門來,可小姑娘走到門前,表情卻瞬間凝重,無憂的笑容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見伽兒故意将腳步放慢放輕,轉身坐在了石階上,雙腿無意識地晃動着,眼神迷茫。塔娜凝着她的背影,那份難以掩飾的失落顯而易見。原本該是屬于她的快樂,此時卻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垮。
伽兒想要得到額娘的肯定。可是,她的額娘都不開心,她又怎能如此的興高采烈?
所有的喜悅,都變得奢侈。
塔娜将這一切收進眼底,心中愧疚翻湧,酸楚凄涼。内心僅剩的柔軟之地如同被針紮那樣疼痛,她卻沒有辦法走過去抱抱伽兒。
都說向陽花木易為春,女兒跟着她,卻從未得到正常的關懷和愛,隻有不為人知的苦楚。
天底下有哪個女兒家不愛美呢?伽兒靜靜坐了一會兒,又起身走向旁邊的淺池。池水映出她的臉龐,小姑娘左看右看,伸手去摸頭上的鮮花。她對自己笑了一下,笑意中卻透着空洞,既開心,又失落。
塔娜不忍再看下去,轉身回房。她不清楚,在那一天,伽兒就那樣望着池中的自己,到底是下定了何種決心。
有道是,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
有道是,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
關于伽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