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小因紮吉兩兄弟中間吃飯時，加迪爾的腦子幾乎是一片空白的。

是羞恥嗎？是恐懼嗎？他也不知道，因為他的頭腦是真的陷入了字面意義上的空白，導緻他像是個打了麻藥或者喝醉了酒的人一樣，以一種本能的、斷片的方式僵硬地用最小的動作和話語應付着場面，完全不知道也不記得自己在做什麼。大因仗着弟弟什麼都不知道，肆無忌憚到近乎貪婪地把目光落在加迪爾的臉上打量，帶着一種說不清是欣慰還是痛苦的心情發現他看起來挺不錯的，稍微長胖了一點點，臉頰上好不容易長出點氣色，和西蒙内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雪白纖長的手被握在另一隻手裡，無時無刻不刺痛他的眼睛。

西蒙内已經開始後悔自己騙了加迪爾沒打招呼就把人給帶了過來，努力協調着古怪的氣氛。他覺得是哥哥的目光和姿态太不友好以至于吓到了加迪爾，所以在桌子底下無情地踩着大因的腳逼迫他友善些，完全不知道自己哥哥的心裡正有如刀割。現在事實放在他眼前，大因終于能夠面對事實：要麼假裝無事發生成全弟弟，要麼是說出他和加迪爾的舊情來把這樁從頭到尾都不對的姻緣攪散，二選一，是或不是，沒有中間地帶。

又或者還有一個選擇，一個能繞開西蒙内的選擇。

加迪爾時隔一年再次接到來自大因的電話時并沒有感到意外。他看着這個在黑名單裡躺了很久，上天吃飯時候才裝模作樣又添加了一次實際上是釋放出來的熟悉号碼，反而有種類似偷了東西逍遙法外、現在終于被抓到了的安心感。出門前他收拾了一下屋子，方便西蒙内如果要來打包東西的話不至于煩得落下什麼。看了一會兒客廳擺着的他和西蒙内的照片，忍不住摸了摸——回來時候恐怕它就已經在垃圾桶裡了吧？

他感到了一種遲鈍的痛苦。

他和菲利普約在了一個偏僻的會員制餐廳裡見面，對方顯然很注意不想被狗仔拍到。加迪爾到的時候他已經在了，坐在窗戶邊，手拖着下巴望着窗外，眉頭微微蹙着，俊朗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深沉。他總是很難讓人真正接近和理解的，哪怕是情人，尤其是情人。他拉開椅子坐下，兩個人隔着還挺寬的桌子，在靜止的湖邊互相看着。

大因有點不習慣被他這麼盯着看。他在這雙漂亮又淺色的眼眸中強行鎮定地沒有挪開視線，實際上心裡卻感覺複雜極了，歎了口氣問：“怎麼不和我坐一起？”

加迪爾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能用這種像是在戀愛時的那種溫柔包容、但又隐隐傲慢的語氣說話。在這種類似于淩遲前夕的時間裡，他的肢體和頭腦是既清醒又麻木的，世界好像被倒灌滿了白開水，一切都在一種透明的不确定裡晃動。他覺得大因一定已經告訴小因所有事情了——想想也是正常的，如果說菲利普·因紮吉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深愛過誰，那一定隻有父母和弟弟，弟弟的排名甚至可能還要更高點。他一直是很禮貌清醒的利己主義者，唯有在面對西蒙内時是溫情脈脈到甚至可愛的普通人。隻有弟弟是他會心甘情願、理所當然地去進行犧牲和愛護的對象。

這樣的他怎麼可能任由弟弟和加迪爾在一起呢。

和他也睡過的加迪爾，和他剛分手沒多久就和西蒙内好上的加迪爾，長着奇怪器官的加迪爾，從頭到尾哪裡都不好的加迪爾。加迪爾深知自己從品格、能力到和西蒙内交往的動機與情感沒有一樣會是大因覺得配得上他弟弟的，因為西蒙内在他的心裡就是那麼好，而他在他的心裡……什麼都不是。

一個好上手也好抛棄的、無關緊要的情人吧。

所以在大因站起身向着他走來，彎下腰問他要不要複合時，他沒有在這種比他曾經幻想了無數次的場景中感到那種無法拒絕的緊張和心動，隻覺得生活有種巨大的荒誕和割裂感。

“什麼？”他甚至下意識覺得自己是幻聽了，迷茫地坐着仰起頭。皮波單膝跪了下來，他的頭也跟着垂下來，視線随着對方的動作落到自己的手上——它們被舉了起來，被放在唇邊吻了吻。

“我們複合吧。”大因擡起頭看他，眼睛像最漂亮昂貴的黑曜石，沉靜地待在水底。加迪爾從來都不懂他在想什麼。

“隻要你願意保密。”

加迪爾回到家時天已經快黑了，深藍色已經染上了天空，壓得人喘不上氣。他停車停了三次才成功倒車入庫。開門時他被從房間陰影裡走出來的人影吓了一大跳，幾乎要尖叫起來。看清是西蒙内後他的心将将要放下的心想起來現在是什麼狀況，又被一腳踹進了海底。明明是站在自己的房子裡，加迪爾卻渾身發抖想從這裡逃走，不想要面對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他承認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和懦夫，在過去的一年裡一邊利用了西蒙内、一邊忍不住對他是真的愛自己産生了可恥的幻想。但無論西蒙内是不是真的喜歡他都不重要了。在他做了這麼過分的事情後，再多的喜歡應該也要結束了。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裡，他的腦子中翻滾過和大小因兩兄弟有關的所有記憶，配合着剛剛皮波和他新鮮的對峙，像是在身體裡開動着絞肉機一般痛苦，痛苦到了已經快要無法承受的地步。

“……我會分手的。但是我們不要複合了。”

“在說氣話嗎？”皮波有點無奈，也有點縱容地笑了起來：“我是認真的，加迪爾，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再說一次，我是認真的——我愛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隻要西蒙内什麼都不知道，他不需要知道……”

他知道我是為什麼和西蒙内在一起。是啊，他當然知道了。他當然知道我喜歡他，喜歡到快變成一隻小狗，他隻是不願意看到。現在他又願意了，願意看見，願意承認，願意好言好語地欺騙我——因為他要保護西蒙内，為此哪怕連自己都可以當個誘人的骨頭一樣扔出去。

可我到底是人，不是一條小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