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迪爾是在一個有着漂亮黃昏的周三被舍甫琴科的父親尼古拉牽着手帶回家裡的。舍甫琴科和姐姐在屋子裡坐立不安,一會兒跑到廚房裡問媽媽飯做好了沒有、需不需要幫忙洗土豆,一會兒沖到窗戶邊,兩個人一起頭挨着頭往外面的路上看,看遠處有沒有揚起的塵土。
尼古拉比在信裡提到的時間到得晚了大半天,但這不是唯一的意外——用一隻雪白纖細的小手握住他陳舊皮手套的那個兒童才是。舍甫琴科和姐姐葉勒娜都躲在媽媽身後,驚疑不定地看着這個陌生的小男孩。他看起來像是最近忽然瘦了很多似的,透着不自然的蒼白,衣服倒是新的,有着超越他們想象的漂亮臉蛋,和超越他們想象的麻木神情,一直低着頭,一聲都不吭。
高大的尼古拉像個卸貨的火車一樣疲倦地把另一隻手裡的行李箱和肩上的兩個大包裹往地上一傾,帶着周身淡淡的煙塵站在那兒,在妻子詢問的視線中從懷裡掏出來自戰友的黑殼證件扔給他,像座工廠煙囪般沉沉地歎了口氣:“這是列昂尼德的兒子。”
“他……?”妻子捂住了嘴,先是幫着丈夫收拾東西,讓他換衣服坐下,又帶着加迪爾先去餐桌旁坐着,這才接着倒水的由頭悄悄問丈夫:“怎麼會沒了的?”
“被調去那兒了,然後就沒了。他們……他們都在……”尼古拉用大手揉了揉臉,把說謊兩個字咽回了喉嚨,過了一會兒後才聲音極輕地說:“他們還說這孩子媽媽是瘋了。”
“……這孩子……不礙事吧?”
“不礙事。”尼古拉閉了閉眼睛:“列昂尼德被追成因公殉職了,他們說他是不小心被石頭砸死的。”
在那個稀裡糊塗的時刻,九歲的舍甫琴科還不懂父母複雜眼神與晦澀語言中的含義,也不知道切爾諾貝利的事情将會給他們原本還算安定幸福的生活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他把加迪爾理解成了暫時要來他們家寄宿一段時間的客人,像是遠方表親那一類的,又有點煩惱又有點興奮地抱着媽媽的胳膊和爸爸的腿,看他們在他的床裡面搬一套新被子,給加迪爾努力擠個小角落出來。
“你多大了?你是不是和我一樣大?”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地問加迪爾:“你怎麼不吃飯?”
對方擡起眼皮看了他一下,露出漂亮又哀傷的藍眼睛,然後就又垂了下去,像是生怕他不高興似的努力從喉嚨裡擠了點聲音出來:“8歲。我不餓。”
“你怎麼像個小女孩似的。”舍甫琴科圍着他看了看。不過晚上媽媽就把他們倆放在一起洗澡了,所以他打消了這份懷疑。和陌生人在一起沒能影響他的睡眠,但是半夜他被模模糊糊吵醒了,聽到加迪爾在小聲地哭。
舍甫琴科模模糊糊地轉過身去摸了摸加迪爾,确認他沒事。哭聲停住了,隻剩下淺淺的呼吸,舍甫琴科又睡着了。
爸爸從坦/克/軍/團回家一開始沒改變什麼,因為舍甫琴科也沒有意識到有大事發生。他依然興沖沖地在下午三點放學值日完後就呼朋喚友地踢足球去,這時候的他還不知道腼腆是什麼,朋友都是一個村裡從小就認識的,因為球踢得好,他在孩子中絕對是最威風的那一個。加迪爾就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後面,手拉着書包帶,還是一聲不吭。
舍甫琴科總忍不住看他,沉默在小孩子心裡大概是某種酷的表現,特别是沉默的那個人特别神秘、還長得挺漂亮的時候。舍甫琴科知道所有人都對加迪爾好奇,都想和他做朋友,都羨慕“但是他隻願意和安德烈亞說話哎”。加迪爾是不是在偷偷看我呢?舍甫琴科這麼想着,射門時候興奮勁大過頭了,把球一腳甩到草坪後面一棟廢棄的房子上。他第一反應是感覺有點丢臉,去偷偷看加迪爾的反應,但對方好像并沒有看到,隻是依然安靜地低着頭坐在那兒,仿佛小草裡有世界上最好看的圖畫。
舍甫琴科一邊用餘光看他,一邊在沮喪的小夥伴的包圍中十分具有英雄氣概地嚷嚷了起來:“我爬上去拿!”
這番危險發言似乎終于引起了加迪爾的注意,舍甫琴科扒拉住晃動的排水管時其實心裡已經在後悔了,但是他幻想着加迪爾此時正在身後看着他,那半途而廢可太丢人了,于是忍住恐懼一口氣爬了上去。幸好這裡壓根沒什麼高樓,也就兩三層的普通房子,他在衆人驚豔的鼓掌和歡呼中穩穩地站在了房頂上,然後發現了更不得了的好事——
六七個看起來還不錯的足球正和他們的那個一起躺在那兒,帶着點灰。
真是中大獎了,舍甫琴科想,就像其他孩子一樣。他把樓頂上所有東西都翻了一遍,挨個送下去,慷慨地分給了大家,自己拿了三個足球。在他下來的時候加迪爾終于過來了,默默地站在下面和别人一起接他。舍甫琴科感覺他的手涼涼的、而且又細又滑,勁也小,真的像個小女孩似的,讓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害羞。盡管加迪爾還是沒說什麼話,但舍甫琴科就是感覺對方一定已經在崇拜他了,美美地握着他的手抱着球和他一起回了家。這本該是異常幸福的一天,直到尼古拉溫聲問他們可不可以把球給自己看看。
他舉起昨天帶回的東西裡的一個古怪玩意,他說這是測“輻/射”的,對着球操作了一通。儀表的讀數高得吓人,加迪爾吓得渾身發抖,尼古拉勒令兩個孩子去洗澡,等舍甫琴科從浴室裡出來的時候,他的足球已經成為了壁爐裡的燃料。
這個夜晚哭泣的人變成了舍甫琴科,他還不懂輻/射是什麼東西,隻知道父親毀掉了上天給予過他最慷慨的禮物。加迪爾成為了安慰他的那一個,從被子裡伸出手來撫摸他的肩膀,像在撫摸一隻毛茸茸的小貓或小鳥。他們的身份好像很自然地就發生了某種安靜又微妙的轉變,加迪爾在這種時候倒是顯得更成熟和堅強,因為他要懂得更多些。
“尼古拉是為了我們好。不然,我們會……會生病,會死掉的。”
過了很久他才小聲說道:“就像我爸爸一樣。”
“才沒有這種東西,老師說都是騙人的,我們要相信戈爾巴喬夫總統,他在電視講話裡說了,這都是陰謀和謠言,什麼事都沒有,沒有。”
年幼的舍甫琴科對父親帶來的傷害耿耿于懷,故意賭氣說。但是僅僅兩天後他們就收到了通知——學校要搬遷了,他們的家也是。所有人都要離開這片他們熟悉的安甯土地。他們不可以帶上所有行禮,那太重了,姐姐的洋娃娃被留了下來,她從來不像舍甫琴科一樣會哭得很響,隻是可憐又努力克制地嗚咽着,淚水掉進卡車輪胎壓起的塵埃裡。
舍甫琴科記得自己當時最擔心的是還能不能按照計劃去基輔迪納摩俱樂部試訓、進青訓踢球。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加迪爾當時在擔心的是自己會又一次被丢下,丢到福利院裡去。這個很久很久以後指的是六年後他們一起躺在舍甫琴科青訓宿舍床上的時候,加迪爾是趁着星期天下午短暫的開放時間來看他的,給他帶了點改善夥食的飯——說是改善,其實就是一兩塊小蛋糕,因為俱樂部裡目前吃不到糖。之前舍甫琴科的媽媽還會給他弄點水果來讓兩個孩子一起吃,但最近連最酸澀的蘋果都是天價,他們買不起了。
“怎麼會……”舍甫琴科詫異地坐起來,差點沒把腦袋撞上鋪木闆上,于是又彎了下來。他最近在抽條,比加迪爾高了不少,偏偏吃得又就那樣,寬大背心裡伸出來細胳膊細腰,健康但消瘦,漂亮的臉和眼在不大明亮的室内依然閃閃發光。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你爸爸和尼古拉是最要好的戰友,他就是不要我了也不會不要你的,他不是那麼沒有責任心的人”這樣的話來,但又吞了回去。
說這樣的話沒有意義。父親去世是什麼滋味,舍甫琴科可太明白了。而加迪爾在八九歲就沒了父母,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一個害怕的孩子能去相信誰呢?他隻希望加迪爾現在可以信任和依靠他。
舍甫琴科又躺了下來,在擠擠挨挨的小床上像小時候一樣環住加迪爾,輕聲說:“都過去了。”
加迪爾摸了摸他的胳膊。外面的世道在好轉,蘇/聯沒了,烏克蘭人都得學會找到新的生活。舍甫琴科在俱樂部裡也并不好過——基輔迪納摩幾度領導交替,有人甚至認為應該暫時關掉,并扣掉了各種補貼經費……幸好最後這家屬于烏克蘭足球牌面的俱樂部還是被保留了下來,沒有在混亂的局勢中停止運轉。他變得比小時候安靜羞澀多了,整個青春期都在壓力中默默地堅持着踢球。他知道在這樣的世道裡堅持夢想、堅信天賦能兌換成前途是很奢侈的行為,于是越發恐懼自己最後無法做出一番事業來。此時此刻他最渴望的是趕緊能成年進入一線隊,那樣他就拿到一份可觀的薪水了。
加迪爾原本是想告訴他以前鄰居家、和他們關系很好的小亞當斯在前線陣/亡的事,但還是忍住了,因為舍甫琴科剛剛還興奮地提了今年聖誕時候他應該能攢下一頓飯錢,到時候大家一起去吃點好的。
下周再說吧,下周。
“是的,都過去了。”他溫柔地和舍甫琴科說着,盡量挑積極的話分享。葉勒娜和他都在勤工儉學,再加上現在社會上工作變多了,買賣也變多了,媽媽能做的活自然也多很多,三個人總算不至于失學失業,事情已經比尼古拉去世時好上了太多。隻是物價還亂着,而且從前國有的東西一下子就變成私人的了,實在不知道那些人哪來的錢财。加迪爾這次考試的成績又好極了,舍甫琴科比他還高興,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你一定能念基輔大學,甚至去莫斯科。别擔心,到時候我一定已經開始掙錢了,我要給你買火車頭等座去——你知道吧?他們說現在火車分幾檔子座位了,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