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禦劍趕回主樓,裴舅爺被吊在半空,鬼吼鬼叫了一路。
白翎待在師兄的袖子裡,心亂如麻。一面擔心裴聲已經遭遇了不測,一面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裴響為何會給葉琅擋劍。
雖說事态逐漸明朗,白翎基本斷定,一切是裴舅爺在幕後搗鬼,但站在裴響的角度,他怎麼知道葉琅是無辜的呢?甚至去舍命相救。
怨靈會保有執念,甚至感應出故人的存在,導緻許多凡人對其心軟,總以為是逝者的化身。
但修士們明白,即便怨靈有再多冤屈,也不該留在世上。他們多留一刻,怨氣就多一分,殘害無辜之人以洩憤的怨靈更是不在少數,堪稱百害而無一利。
在修真界,目前的處理方法主要有三種:一是感化,送其往生;二是超渡,也就是強行感化;三是鎮壓,如諸葛悟那般,一劍誅滅。
個别怨靈執念深重,可以從其表現斷其冤屈。不過諸葛悟顯然不在意裴家的水下暗湧,留到現在,隻是給白翎機會看好戲罷了。
來不及讓白翎深思,轉眼已至主樓。三層漸進式的建築恍若天宮,被高達數丈的白流蘇樹簇擁。
月夜花開正盛,如雪浪托舉着裴聲所居的館閣。那是裴府的最高點,足以俯瞰整座洛東城。
白翎迅速落地,目之所及,竟是一片破敗——繡有祖輩事迹的屏風東倒西歪,窗紗大片撕爛,滿地是碎裂的瓷片。白流蘇花随處可見,被碾成馥郁的花泥。
顯然,有個力大無窮之人先一步到此,掘地三尺地搜尋。白翎心一緊,聽得漱玉真人輕呼:“她在那兒!”
幾人齊齊擡頭,隻見用于觀景的塔樓上,隐約有一道人影。她袍袖翻飛,正是裴聲,被藏匿在暗影中的某人逼得步步後退,眼看要跌下高樓!
白翎快步奔去,然而晚了。夜色中爆發一道明光,暗處的殺手發動了殺招。
裴聲無路可退,幾件壓箱底的法寶都被打成了渣滓。不料在劍光落下之際,她身邊的空氣忽然發生了扭曲。
一陣雲煙騰起,環繞在裴聲周圍。仿佛是她的護身符,替她抗下此劍。
白翎松了口氣,正想丢個定身訣擒拿殺手,不料殺手在出招的刹那便已潛逃,估計沒想到裴聲還有後手,提前消散在夜色中。
衆人足尖輕點,紛紛躍上塔樓。
一輪明月近在咫尺,将磚地映得雪亮。白流蘇花開得更盛了,在月下若一片汪洋。
“噗通”一聲,被拴着的裴舅爺滾落在地,一路摔到裴聲面前。裴聲單手按着肩頭,指縫溢出血色,雙眼卻如兩點冷火,面帶微笑。
她垂目看着中年男人,聽他嚎啕道:“聲兒!幸好你沒出事,幸好你沒事啊——見鬼的展月一脈,全是江湖騙子,千萬不能讓響兒拜入他們門下!那個姓白的混蛋,竟然污蔑我害死琳兒——”
裴聲冷笑道:“污蔑?舅舅,你猜剛才是誰要殺我?是馮力士!你不是說他死了嗎,難道他詐屍了?還做賊心虛地易了容,可他的拳法招式,我一清二楚!”
裴舅爺爬起來,滿面驚詫。
他反問道:“怎麼會是老馮?不對,聲兒,你沒看錯嗎?不是我說他死了的啊,你明明親眼所見,他屋裡滿牆是血、地上還有本命兵刃。修士若非身死,怎會落下武器?再說了,他一個用拳頭打架的,武器是一雙指虎,可不是剛才的劍哪。”
“但替他收殓遺物的是你,物歸原主,并非難事。至于用劍,自然是為了隐匿身份,好讓你抵賴。”
裴聲看向幾名仙家人,淡聲說:“讓諸位仙長見笑了。不過,托你們的福,終于讓我等到今天。舅舅,我請人驗過,馮力士屋裡的确實是人血。不過一定是他的血嗎?你把他慘死的消息傳得舉城皆知,當天便吓跑了兩個夥計,不知所蹤。他們二人中,是否有一個替死鬼呢?”
裴聲受了輕傷,緩步活動身軀。她繞着裴舅爺慢行,将事情的另一面娓娓道來:
“馮力士要殺凡人,易如反掌。借屍首放血,再将其丢在劉大師房中。縱火之後,根本辨不出焦屍的身份,一具屍體,讓兩人金蟬脫殼,到頭來隻苦了我的阿姐,她用于祝禱的香料中,被摻入劇毒!”
“不、不是這樣的——聲兒,你怎能全憑臆想說話?一派子虛烏有!”
裴舅爺見她并無實際證據,當即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道:“你要是早有疑慮,就該攤開來說,何必等到現在,往我頭上潑髒水?你娘在天上看着我們呢,你這樣空口白牙地誣陷我,對得起她嗎?”
裴聲聽他提起母親,又悲又怒,一口淤血湧上喉頭,說不出話。
裴舅爺也扶牆站起,向在場的修士們作揖:“家醜不可外揚,實在讓仙長們看笑話了。都怪我溺愛長姐的遺孤,對聲兒姐弟曆來是有求必應,現在卻被反咬一口!響兒即将拜入仙門,我這個做舅舅的資曆老些,夥計們更擁戴我,但我從無二心啊。聲兒竟然……唉,怪我,都怪我!我對不起長姐的在天之靈!”
他老淚縱橫,擡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駕鶴一脈的弟子看不過眼,勸道:“想來此事有些誤會,不如大家各自坐下來,好好談談……”
然而一道清淩淩的嗓音響起,說:“你确實對不起裴夫人的在天之靈。”
刹那安靜,所有人看向聲音的來源。
白衣青年站在人群最後,在一衆碧衣之間,他是融入月光的雪色。
白翎嘲諷道:“裴舅爺,你怎麼好意思說‘在天之靈’的?依我看,是‘在地之靈’才對,而且是在地下拉了十多年磨的怨靈!”
此話一出,裴舅爺臉色驟變。
他意識到自己神情不對,連忙抹了把臉,說:“你怎麼又在這妖言惑衆?白仙長,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抹黑我!明明是你說的,怨靈追着裴響不放、恨他恨到骨子裡,怎麼上下嘴皮子一碰,居、居然變成是……我說不出口,裴家不會放過你的!”
“别急。你急也沒用,聽我說完。”
白翎輕笑出聲,道:“是,因為我差點被怨靈削掉頭皮,又發現她對裴響反應很大,誤以為她是葉琅。但怨靈分得清擁抱和抓撓嗎?她靠近我時,利爪斷裂,隻伸出手。當時我以為是護身符的作用,直到挨了師兄一劍、激發真正的護身符,才知道另有原因。而且就在剛才,裴響不惜性命、去為怨靈抵擋攻擊。你還記得吧?”
“哪來的裴響,我根本沒看見響兒!你休要胡言亂語,明明飛出去一個布娃娃,你騙誰呢?”裴舅爺冷笑起來。
白翎卻一攤手,說:“愛信不信,你可以去問把守裴響院子的護衛們。他們和帶我過去的侍女姐姐都可以作證,我早就将師弟變成布偶揣走了。裴家主,你應該也收到下人報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