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風呼嘯。蘇旎蹑手蹑腳地回到氈房,腳步輕得像是踩在棉花上。達尼亞睡在門邊,薄薄一簾之隔。她便悄然走近,見他正蜷縮成一團,被子被踢到腳邊,雙手緊貼胸口,眉頭深鎖,顯然睡得并不安穩。
這些日子,蘇旎為他施針調養,魏烜也常逼他外出活動。達尼亞的身形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崎岖,眼神也不再躲閃,多了幾分年輕人該有的英挺。
蘇旎輕歎一聲,俯身将被子替他重新蓋好。轉身離開時,心裡卻難免沉甸甸的。
達尼亞的身世真相,若魏烜已掌握确鑿證據,為何又不告知他?可若是此時抖露出來,反叫他受制于人,而自己又沒有特别好的法子能改變對他不利的局面……又豈不是橫生是非?
再者,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左右他人的命運?
她隻是個看病救人的,職責範圍這條準繩自己一向拉得清晰明朗,不知從何時起,竟然越陷越深,妄想以一己之力改變草原的局勢。
這種自大與輕狂,又是從何而來?蘇旎捂住臉,心中湧起一陣無力感。她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大得以為自己能在草原救了可汗,就能順水推舟地促進兩國關系,想什麼呢?
氈房外,北風打着卷兒地拍打着氈房頂。她躺在了踏上,卻盯着氈頂發了呆,思緒如狂風般翻騰,無法平靜。
身後的魏烜忽然伸來一隻手臂,将她團團摟進懷中,他平穩的呼吸聲就在耳邊。兩人挨得如此近,幾乎不分彼此,可是這卻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的,她沒有從他的懷抱中感受到足夠的溫暖和安全感。
蘇旎在床上翻來覆去,直至天色微亮,眼中已布滿疲憊的血絲。
第二天清晨,她臉上頂了兩個大大得黑眼圈,照常去給可汗施針。
在走向可汗大帳的路上,那個年輕的親衛對她欲言又止,幾次三番地放慢了腳步,她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又不見他開口,便不再等他,擡首走在了前面。
這日不知怎的,附近的巡邏的侍衛多了許多,好些是生面孔。蘇旎擡眼看了看從面前經過的一對侍衛隊,他們身上的铠甲制式與之前所見略有些不同。具體哪裡不一樣,她竟然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轉念又一想到昨日裡和姜茗手忙腳亂地給可汗放過血,傷口都還沒清理,今日也不知如何了,便将心中的這些猶疑按了下去,快步走進了可汗的大帳。
那年輕的親衛止步于帳前,她一人掀簾入内。帳中依舊溫暖如春,空氣中仍有着一絲清甜的果香,隻是今日卻不見黛姬,倒是……罕見。
她腳下頓了頓,眉間蹙起,便緊了幾步上前,一把撩開塌前帳幔,卻見可汗猛然睜開雙眼,目光如炬,怒意凜然。蘇旎心中狂跳,直覺哪裡不對,迅速掀了被子打量可汗的身體,卻發現昨日放血治療的傷口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正詫異還未回過神,身後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給我把這個庸醫抓起來!”低沉的怒喝聲響起。
蘇旎尚未反應過來,雙臂已被反扭擒住,肩膀劇痛,整個人被壓倒在地。
帳中傳來黛姬的尖叫聲與姜茗的西夷語呼喊交織在一起,卻迅速被那低沉的怒喝壓住,隻餘黛姬低聲的綴泣聲。
蘇旎的背脊被膝蓋死死壓制,胸口被擠壓得幾乎無法呼吸,眼前一陣陣發黑。她掙紮着擡起頭,與可汗的視線相撞,可二人的眼中均是驚疑不定。她使勁想要掙脫,背上的力道卻驟然加重。
她想要掙脫身上的桎梏,回頭去看看到底是誰不分青紅皂白,連聲辯的機會也不給,就将她質押,誰知她使了一分力氣,背上的膝蓋就使出了十分的力氣壓制,她一口氣沒上來,人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漸漸恢複意識,臉頰貼着冰冷堅硬的地面,皮膚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她深吸一口氣,嘗試着支撐起身體,卻因脫力而幾次趴下。最後,她終于勉強坐起了身,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置身于一處陰暗的角落,四周寂靜無聲,隻有風聲在牆外呼嘯。
牢房低矮破舊,常人需弓身才能勉強進出。裡面漆黑一片,唯有從縫隙中透進的微弱篝火與星光,勉強勾勒出内部的輪廓。這牢房并非獨立一間,而是前後相連的格子,如同一個個昏暗的囚籠。
蘇旎剛剛坐起身,興許是她起身的動作出了些動靜,旁邊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嗓門兒,“蘇大夫,蘇大夫!”
她一驚,正要回應,卻因冷空氣吸進被壓迫的胸腔,一陣忍不住的劇烈咳嗽襲來,待她好不容易平息了下來,試探道:“達尼亞?”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幹澀沙啞,連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每說一個字,氣流穿過胸腔都如刀割般疼痛。
若是之前壓制她的人再多用一分力,興許她還醒不醒得過來都說不定了。蘇旎再一次地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她不止這一次的在這個世界裡面臨生死一線的局面。在這裡,稍有不慎就喪命的情景太多了,權貴和黎民百姓之間相差巨大,幾乎是伸手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的容易,更不要說是在草原這樣荒蠻的地方。
她若是當真命喪在此,因何而死,緣何在此,隻怕連她姓甚名誰,都不會有人知道。
她任由那個橫跨兩個世界的自己在内心歇斯底裡地呐喊了一陣子。片刻之後,再睜開眼時,眼中平靜了許多,如同深沉的大海,平靜,淵深,其下卻暗藏着,醞釀着一場巨浪滔天的暗湧。
“達尼亞?”她傾身靠向之前聲音的來源,雙手摸索着牆面。牆面粗糙,是牛糞和着泥土還有石頭燒制成磚砌成,關在這樣的牢籠中,不需要動用什麼刑法,凍也會凍死。不過,這樣的牆體對身懷内力的人來說,形同虛設。
“蘇大夫!你終于醒了!”達尼亞的聲音從隔壁傳來,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摸索聲,“你的那位中原保镖,魏烜,他應該能來救我們!”
蘇旎聽到魏烜的名字,愣了一下,低聲喃喃道:“他應該不會來。”
他……此刻應該正瑣事纏身。
“什麼?”達尼亞的聲音靠近了牆邊,兩個人僅一牆之隔。
這時,蘇旎才發現達尼亞的呼吸聲格外沉重,“你……怎麼了?”
達尼亞喘了口氣,“孜亞大人為什麼要抓你?是不是你對可汗做了什麼?你們中原人到這裡來到底揣着什麼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