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在入夜前進了埵城,蘇旎說什麼也不去裘大娘店裡叨擾,另一層也是擔心萬一給她引去不必要的麻煩。
兩人作别後,蘇旎披上鬥篷,戴上兜帽,将紅腫的臉頰遮住一二,隻身一人從後門進了這埵城夜幕之下最熱鬧的場地——掬春院。
掬春院顧名思義,用手就能握住春色的地方,自然是人流湧動,來往不絕。
蘇旎能知道這處後門還是得宜于前些年的記憶,她繡的帕子在這裡有位經年的老主顧,得虧了這一位,她的帕子才能在各處太太們之間流轉起來。
這位老主顧乃是位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兒——玉卿。
如今玉卿是掬春院裡少不了的牌面,一手琵琶彈的讓人如癡如醉。
但凡有些人情的場面都少不了找她作陪,全靠這一手技藝,霸了這埵城的場子。
蘇旎曾經在年前兒裡,急需用錢給蘇老爹買藥的時候來過這裡,找了這位老主顧預支些錢銀。
當時她也不知是如何相信這位老主顧肯預支付的,隻她支支吾吾開口時,玉卿就将錢袋子丢到了她面前。
半舊的天青色暗紋綢袋,上面繡有一簇白玉蘭,正是她之前的繡品。
她雙手托起不輕的錢袋子,遠超了自己繡品的價格,擡起眼睫怔怔看着玉卿,上一次托裘大娘來送繡品已是快一年前了。
這期間她因自己根本不會刺繡,以要照顧蘇老爹的身體為由未再做過新品。雖都是用針,一個是用來治病,一個是用來刺繡,終是天差地别的。
彼時玉卿正端坐在梳妝台前理妝,纖纖玉指上攥着一根藍色嵌了金絲的壓鬓簪,對鏡比劃左右。
玉一般的白皙臉龐在燭火下熠熠生輝,稍顯短促而尖尖的下巴,細細的柳眉将那雙丹鳳眼裡的淡漠眼風捎帶了出來。
有些人就是如此了,表面上冷淡,與人不屑瓜葛,實際内裡極易心軟,見不得苦難。
這次她又來了,蘇旎用力閉了閉眼,斂了一團亂麻的心緒。
玉卿的屋子是一處頗為精緻的暖閣,春暖乍寒的日子裡,這屋裡卻像是提前入了春。
軒窗半啟,窗台上的瓷瓶中插着幾支早桃,還将開未開。屋中擺放着三折的梨花木屏風,其上有筆墨繪成交錯的蘭草,幾隻蝴蝶穿梭其間,襯得房間錦簇雅緻。
玉卿開門将蘇旎引進了屋中,旋身倚靠去了窗下的羅漢床。
羅漢床中間擺着個吃茶的小方桌,桌上烹着茶,将将好冒起了泡,茶碟邊還擺着顆剝了一半的橘子。
屋裡散着新茶的香氣,其間還夾着淡淡的橘子香。這時節裡的橘子,實是用錢買不着的。
玉卿兒轉眸瞥了一眼還在門口立着的蘇旎,擡手斟了杯茶。
白皙的手腕上玉镯叮鈴,白瓷茶碗裡很快蓄滿了碧綠的茶湯,她擡腕将茶碗推到了桌前,輕揚了揚尖尖的下巴,示意她來坐。
玉卿給自己也斟了杯茶,卻并沒喝。
白玉一般的指頭輕撫着杯沿,劃着圈兒,一圈又一圈。一雙丹鳳眼直白地落在了蘇旎身上打量。
蘇旎進屋還戴着兜帽,一張小臉隐在帽檐的陰影下,未染的麻布襦裙,一眼看去就知尚在熱孝。
她落座後,擡手将兜帽取下,露出了一張俏生生卻高腫的臉頰。
玉卿臉色終是變了變,視線在蘇旎臉上兜轉了兩圈,最後不耐煩地啧了一聲。
“怎麼着,這年頭是流行到這銷魂窟裡來找救星了?”
白了呆坐在羅漢床上的蘇旎一眼,起身去了妝奁,翻框倒匣得劈裡啪啦的,才拿出來一個靛藍的,拇指粗的小瓶來。
又踢踢踏踏地走了過來,旋身坐下,将小瓶重重放到了小桌上。
蘇旎低下頭,視線落在玉卿的裙角愣了一愣。今日她的穿着與上次不同,玉白的料子裡繡着暗紋,旋身時如同畫卷一般,遮遮掩掩,上面繡的圖案将要看清又攏了回去,極是好看的。
現在竟有這樣好的料子了,比之現代的漢服也是不差的,甚至更精緻難得,全是手工。如果前身的蘇旎還在,以她柔順的性子,又有好手藝,興許……是會比自己過的更好些吧。
玉卿眼瞅着面前的人入了定似的發呆,臉上一邊高腫,一邊還帶着紅色苔絲的巴掌印,心知她這定是吃了不知道何處來的排頭,隻怕心裡正喪氣。
便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自顧旋開了小瓶。
頃刻間屋中就彌散了一股清新的藥香,生生蓋過了茶香。不知這藥膏以何物制成,藥香淡雅,沁人心脾,且極易化開。
手上沾了點玉脂一樣的膏藥,指間輕點着蘇旎臉頰上的傷處。
“沒了爹你還能沒了骨氣不成?喪氣相要給誰看?”
這膏藥的香氣将蘇旎的神思拽了回來,“紅花,沒藥……冰片?還有些什麼?”
玉卿見她視線就沒離開過手中小瓶,順勢将小瓶塞進了她手中,“拿着好好把玩,每日淨面就抹一點,管保你兩日就水嫩嫩的。”
“這可是西域來的好東西,不同于我們這處的膏藥,乃是羊脂做成,外頭你縱有通天的本事也尋不着。”
說着就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
“玉卿姐姐…今年當十九了吧?”
蘇旎垂着眼睫,白瓷杯中茶湯清亮,微微冒着的香氣蒸騰,很是波瀾不驚地丢出了這句話。
玉卿聞言輕嗤一聲,立時就将茶盞重重地擱到了小桌上,茶盞淺碟磕碰出激烈,清脆的響聲。
“怎麼着?”
蘇旎擡眼定定地看着她,梳得高高的瑤台髻露出她飽滿的額頭,一雙鳳眼此刻因薄怒而瞪得圓滿,小巧白皙的下巴讓她不論如何修飾自己總會帶了些許稚氣。
蘇旎抿了抿唇,聲量卻小了很多,“不知玉卿姐姐可有為自己将來打算?”
玉卿的臉色未變,眼神卻帶了審視,上下看了看蘇旎。
先前的氣場似完全變了個人一般,渾身的寒意淩然,站起身來緩步踱去窗邊擺弄那幾株晨間裡婢女新摘的桃枝。
房中靜了靜,隻餘玉卿動作間長袖擺動的細小窸窣聲。
“你本家姓蘇,年十六,趕集村人,自幼擅刺繡,幼時母親跟人跑了,年節裡又沒了爹爹。”
玉卿垂着眸,嘴角噙着一絲嘲諷,“眼下你自保還需人幫襯,要知道我有何打算作甚?”
蘇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很是沁人心脾的茶香,是山裡的野茶絕比不了的味道,頓時覺得咽下去的茶如同生飲了錢銀一樣奢侈,咂摸了下嘴,有些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