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悄悄一換,又是整年過去,在最後的三百多日裡,路殊第一次打敗了與唐師兄;第一次在知行塔裡貼上自己的一篇見解批注;第一次收到李易盛當着所有師兄的面,對她流暢刀法的誇獎;更是第一次在對陣中,将師父手中的劍擊落。
李易盛是左手執劍,攻擊起來和他人招式不同,劍鋒方向有異,路殊跟他打得最多,漸漸了解師父的出劍習慣,還跟他開玩笑說,若是日後每次對決,都能遇到左手持兵器的敵手,那便好了,她肯定能穩占上風。
而李易盛則是不置可否,說她隻是學的刻苦,招式靈活,不可驕矜自滿,日後遇見高手吃了虧,才能長記性。
路殊放肆地站在竹林裡哈哈大笑,搞得師兄們一頭霧水。
可随着回京之期将近,她卻是笑不出來了。
與冉師姐幾個月前學成下山,如期成了親,現下過得很好。
路殊一個人住在房裡,常常半夜也要想師姐。近日來已收到家中寄來的信,确認好了回京安排,她更是湧上萬分舍不得的情緒,夜裡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往常不覺得在閣裡的日子過的這樣快,反倒是到了一天天倒數的時候,才察覺事情是這樣多,課業是這樣重,墨迹暈染在紙上的痕迹是那樣轉瞬即逝,離開師父和師兄師姐更是這般讓她難過。
她想寫封信回家給祖父爹娘,說舍不得先生,想要多呆幾日再回。路殊不曾給家人甚至趙祚提過她是和誰學了刀,是誰教她念了書認了字,在她将要離開這年,才知曉李易盛不願所教弟子在外提他大名,隻想低調隐退,亦不願計較名利得失。
盡管路殊知道,師父因為十四年前流匪那樁舊事,仍對官府朝廷心有不滿,但他卻從未阻止過門下弟子入朝為官。問過緣由,李易盛隻說,他是他,年輕人是年輕人,各人各自抱負追求,他并無權多加管束,若是他教出的學子,能為中原保障百年一代的平安,也不失是件好事。
可這封信怎麼也寫不出來,京城有親人等她,有趙祚等她,自己就算真能多呆幾個月,可終究隔靴搔癢,将來仍然要走,解決不了她的問題。
路殊臨走那天,是四月末。她像往常一樣,清晨去給李易盛端了早飯,送進澧蘭閣,跟着師兄們繞着竹林跑了步,跟師父切磋了半個時辰,又自己照着師父給她畫的刀譜認真練了一個上午。中途喝水歇息時,拿起那本譜翻了翻。
其中有幾頁複雜的動作她總是練不會,紙頁已經被翻爛的不成樣子,整本冊子的邊邊角角也變了顔色,微微翻起卷來,她看着師父給她畫的東西,批注的要領,還有每年過年她不回家留在山上,除夕跟着同樣不回家的師兄師姐們、師父和諸位先生坐在一起吃年夜飯的光景,頭一回真切體會到不舍的苦澀滋味,眼淚啪啪的往下砸。
這貌似還是生平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哭鼻子。
李易盛看她坐台階上發呆,讓她進閣樓一趟,路殊胡亂抹了把眼淚跟進去,見他從腰帶上解下一把彎彎短匕,遞給了自己。
路殊接過來拿在手裡打量:“師父,這是什麼?”
“這是把我随身多年的匕首,鋒利耐用,你貼身帶着,日後做個保護。”
路殊又想起李易盛送她指期的那天夜裡,自己還那樣激動,而現下再過一個時辰便得離開,頓覺喉嚨發緊,愈發舍不得師父,跪下重重向他磕了三個頭。
她想哭又不敢哭,怕挨罵,半晌才啞着嗓子開口:“我舍不得師父,但奈何一定要走,願師父日後身體康健,諸事順心,小殊一定經常回來看您。”
眼淚最終還是忍不住,砸在她雙手捧着的那隻小匕首上,低頭用衣袖擦一擦,想起李易盛上課讓她發表見解,讓她背書,在她偷懶之時毫不留情地訓斥她,在她自我懷疑妄自菲薄之時耐心地開解她,更是送了她指期和這把匕首,從未因為她頭腦反應慢,或是動作身法做不好而否定她。
師父隻是人兇了點,不愛誇獎人,其實路殊知道,李易盛心裡無時無刻不在關心他們每一個,無時無刻都盼着他們平安順遂。
“好了,以後随時回來,我們都在這裡,又跑不了,哭什麼,站起來!”
李易盛一教訓她,路殊心裡的難受便緩了許多,接過那張給她的帕子,擦了擦鼻涕眼淚,跟師父正式告了别,保證得了空一定回來,絕不會忘了師父先生和大家。
他點點頭,讓她日後記住教誨,記住初心,若是有什麼真心想做的,莫要怕事,咬定去做,若是真的難以解決,便回來以降閣找他,無需擔心。
告别既漫長也短暫,路殊跟大家揮手,背着行李下山,走幾步就要回一次頭,眼淚掬在眼眶裡看不清路,也看不清閣前師父和先生的身影。
她沒有跟家裡提到具體的回京時間,隻說是今年年末,因為大婚時間定在來年元正上下,并不倉促急着回去,因此打算一個人先去江南一趟,找找李曼和祯祯,還有那些兮何坊的好朋友,最後再趕在臘月年前返回家裡。
可到了蘇州之後,并沒見着李曼,其他朋友倒是還在,她們說李曼嫁人之後離開蘇州随她夫君去了北方一處關口,始終沒有音訊,也不知目前過得如何,且身在何方。
既是如此,路殊便隻得作罷,獨自在兮何坊盤桓玩耍了兩日。白天去書攤上看看書,路邊買點小玩意玩玩,既然沒有見成李曼,也看到其他舊友過的都不錯,她也就打算在南方看看風土人情,随後早日回京,不再過多逗留。
她帶着行裝往西南走了幾座城池,路上與那些長途跋涉的商隊同行,人家對她多加照顧,路殊也樂意無償地搭手幫幫忙,遇見吃不起飯的盡力解囊救救,聞聞野花喝喝泉水,也是不亦樂乎。
到了中原西南最邊界的特磨道,她與結伴的商隊作了别,獨自進城裡轉,在街邊攤子上吃了碗味道辛辣奇特的丸子粥,看天色要暗,就打算沿街找個客棧住下。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整片烏雲壓城,天上便砸了雨下來,路殊跑到房檐下頭躲雨,溜着邊往前走,聽見前頭巷口有一群人圍着吵鬧,動靜頗大。
正巧雨勢漸小了些,她湊過去擠進人群中看,瞧見裡頭有個穿着講究的男子手持馬鞭,狠勁抽着地上兩個人,偏偏其中那個被抽最狠的,死活咬着牙不痛呼一聲,惹的打人者怒罵兩句,招呼幾個随從對他拳腳相向,大有要把人弄死的架勢。
路殊順手拍了個姑娘詢問情況,聽人說,那縮在一旁的藍衣的小少年是個乞兒,半個月前才到這裡,耳朵不好使,聽不見聲,街上商戶經常幫襯着給他點飯吃,這少年長得清秀好看,腦袋也靈光。
雖說這十聾九啞的話說不利索,但特别有禮貌,嘴也甜,很是招人喜歡。而這幾個打人的公子,則是在街上駕着馬車疾行不看人,小少年聽不見啼鳴,車夫這才急着轉方向沖到路邊,這馬一驚,給撞死了,車裡的人下來見馬倒了,不由分說便給人家一頓打。
旁邊這位陪着乞兒一起挨鞭的公子,是方才路見不平出言阻止的,奈何不會功夫,便被連着一道打了洩氣。
雖是習武沒錯,可怎麼總讓她遇見這種事兒呢?
路殊見那人身上血肉模糊,也不再猶豫,上前拉住那隻飛揚的鞭子,往手上一卷一拽,朝着那人胸前就是實打實的一掌,三兩下擡腳把人踹倒,将他雙手朝背後一翻,用馬鞭綁上,去一旁解決他那三個随從。
由于他們人多,路殊也無心戀戰,隻是取下匕首刀柄朝他們頭頂重擊過去,将他們統統擊倒。
三人抱着頭在地上痛嚎着打滾,哭爹喊娘。
“哪來的丫頭片子!找死啊你!”
“等老子抓着你......嘶!”
秉承速戰速決的原則,路殊又朝他臉上結結實實來了一腳,沒有理會謾罵,估摸這幾人不出一會兒便要回過神來,便背起那個重傷的,牽上那位藍衣小少年沖出人群往外跑,所幸少年沒有受太重的傷,但不知是不是吓着了,跑得竟然跟她一樣快。
路殊怕少年落下,始終用手牽着他,直到跑進一間客棧,她啪的往掌櫃的面前拍了兩錠銀子,讓他備兩件上房,若是待會兒有人來問,就說沒見過他們,否則沒他好果子吃。
掌櫃見她背着個面上有血的人,還牽個乞兒,氣勢洶洶不像是好惹的,急忙領他們上去,安頓進兩間相鄰的上房,識趣地退了出去,半刻鐘後又送來了熱水、剪刀、紗布、藥粉和烈酒,便帶上門,不再打擾。
把小乞丐安頓在一旁的凳子上,做口形讓他不要怕,路殊随即跑去床邊,火急火燎地剪開重傷之人的衣物,給渾身遍布的滲血傷口清洗消毒,疼的他臉色蒼白,額頭的汗珠骨碌碌往下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