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時樓建在店鋪民宅密集的平康坊,地段極佳,但在鎬安京這樣地比金貴的首都,也就隻能向空中發展。
其結構三樓相高,五樓相向,參差錯落相依,樓與樓之間各用飛橋欄檻,明暗相通,從西樓最高處,可俯瞰鎬安京街道全貌甚至皇城,高度極是驚人,來者賓客絡繹不絕,酒醇菜香,式樣豐富,不論達官顯貴還是工薪布衣,皆可享受,可謂是整個京城中,最壯觀奢華的秦樓。
六王爺設宴在五樓整層,路殊下了馬車,便聽樓裡歌舞喧鬧不絕于耳,門口雖已有一隊王府親兵守衛候着迎人,但大體并未設置禁制,百姓亦可自由熙攘進出。
她被指引着上了樓,随着高度朝上,鼓聲樂聲絲毫不減,夾雜着酒菜香味層層疊疊的漂浮在空氣中。路殊從梯邊的窗子朝下看,看到東市人頭攢動,拎挂花燈,在人群中遊離不斷,街燈規則分布在兩旁高懸閃爍,如同天庭星河倒轉人間,化作千盞萬盞,遍處生輝。
路殊駐足窗邊看夜景,忽聽身後有人喚,轉身看見趙祚出來迎她:“小殊,站在風口做什麼,快随我進去。”
她趕緊點點頭,随即幾步跨上樓,跟趙祚入了宴,廳内人已衆多,觥籌交錯,路殊吩咐随行侍女把車上帶來的禮物給王爺送去,跟着趙祚到了位置坐下。
旁邊坐着岑青和吏部侍郎楊正家的四小姐楊妙師,路殊跟她打了招呼,又瞅了瞅席間座位,發覺不論男女,不論家世,大家都是随意坐立,相互敬酒說笑。一群梳妝打扮及其精緻的小姐們在一同嬉鬧,路殊對上視線後,對她們笑着招了招手,那些姐姐們亦高興的對她和趙祚行了個禮,接着結伴去露台上,找那些朝臣家的公子們玩鬧去了。
路殊把手裡的盒子輕輕放在桌上,轉頭問趙祚道:“哥哥帶我去給王爺拜個年吧,他人呢?”
“皇叔親自去後頭安排迎賓了,還不知何時回,再說他早就喝的微醺,又不是什麼在乎禮節的人,不必專程拜年了。”他招招手喚來内侍,轉頭對她說道:“我讓人備了乳釀魚和桂姜炙羊肉,怕你來晚放涼,剛剛才做,稍等一會兒,先喝碗甜羹暖暖身子。”
路殊起箸在他盤中夾了幾個丸子,突然想起自己帶來的禮物,把手裡東西一撂便火急火燎地去夠盒子,趙祚拾起被她扔在桌上正要往地下滾的那雙筷子擺好,問道:“拿的什麼東西?”
“是我親手給五哥哥四哥哥做的小禮物,雖然還未做好,但想先拿給你們看一看。”
“......”
趙祿和趙祚都心知肚明,路殊從不是個手巧的姑娘,從小幹什麼都遵循粗犷路線,女工和插花點茶做的皆是差強人意。雖說聽上去不太合禮法,但也正是因為路世修素來不喜這種東西,又知道路殊的性子坐不住,便也從未苛求她能安靜搞些什麼刺繡插花的活計,大多時候都是随她去了。
于是,這下輪到他們倆好奇,小姑娘究竟做出來了個什麼珍奇的好東西。
細心打開盒子,一個用紅粘土捏的泥人被她小心翼翼捧了出來,約比兩掌豎起矮了一些。
趙祚看出那是個士兵手持長弓的姿勢,立刻拍手誇道:“既是小殊做的,果真精緻,此弓捏的甚是傳神,本王很喜歡。”
路殊立馬激動地坐直身體,看着趙祚把那個泥人從她手中小心接過,擺在桌上細細觀賞,又聽一旁的趙祿也誇她捏的不錯,略有些腼腆,趕緊解釋自己不過是匆忙捏了兩天,還沒有進窯燒,隻用清漆固了個色,回去要把它再完善好,燒出來,才能當作禮物送給哥哥們。之所以做出這個,是為了答謝兩位哥哥這些年對她這樣好,祖父說了,受到别人真心相待,是應當回禮的。
趙祚看上去很是喜歡,不停誇她厲害,路殊悄悄湊到趙祚耳邊小聲對他說:“這個泥人的臉,我是照着五哥哥做的。”
他笑了笑,朝着趙祿的方向挑挑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泥人輕輕移到了桌角,說是要好好看看。
過了一會兒,菜品被陸續呈上,她又拿起了筷子開始吃肉。一旁的岑青直勾勾盯着她和趙祚的這桌望,路殊看着盤子裡的魚,問他:“栖遲?你要吃我桌上這個嗎?”
岑青毫不客氣的點頭,路殊大方把盤子推過去,示意他一起吃。
趙祚在她身旁和諸位大人們應酬,見路殊突然往轉頭掃了一眼岑青,并沒說什麼,揮手喚來一位站的稍遠的侍女添酒。宴上的丫鬟并不是明時樓的藝伎或小二,而是宮裡調來的女侍,此次立春宴雖說不設禁制不封樓,但再怎麼說也是皇族私宴,内部安排需得詳盡謹慎。
被招來的這個小丫鬟個子不高,動作很慢,半晌才來,頭埋得很低,端着個銀盤上前為他斟酒換碗,臨走時卻急得很,頭埋着沒看到桌角有個小物什,盤子的角一撞,那個本就脆弱的泥人便無聲的掉在地毯上,趙祚探身去接也是徒勞,泥人很快落了地,摔成四瓣,那支細細的長弓也脆脆一斷,成了堆面目全非的土渣滓。
趙祚臉色霎時變得極其難看,路殊正側身和岑青分吃一塊魚,沒有注意,聽到趙祚用掌拍桌的聲響才轉過頭,發現一個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驚慌的跪在桌前磕頭,不知發生何事,遲疑地拽了拽他衣袖:“怎麼了?”
順着趙祚的視線,她看到了被另兩個女侍拾起的一部分破碎泥人,路殊呆愣了一下,雖然心下覺得可惜,但還是随即把表情放松下來,裝作頗為輕松地對他道:“還以為是什麼呢,隻是泥人壞了,沒關系,這個反正捏的也不好,我回去重新給哥哥做一個就行!”
她話音剛落,便見趙祿拍了趙祚的肩,溫柔笑着安慰道:“這丫頭笨手笨腳,一會兒罰她幾下,皇叔設宴是喜慶事,五弟不宜動肝火。”
趙祿語罷,擺手示意她下去,莫要再跪着給五皇子找不痛快。
見四皇子和路殊出言解圍,小姑娘磕頭道謝,忙欲退下,卻聽面前的趙祚冷冷來句:“頭一直低着做什麼?叫什麼名字?”
那小丫鬟猶豫半天,戰戰兢兢地回話:“奴婢小灼,年初剛進宮,是内使司從宮裡臨時抽調來的,罪該萬死,碎了殿下心愛之物,還請......請殿下饒奴婢一命!”
她說完,又深深磕了個頭,把臉擡起,路殊這才看清,她右臉顴骨上有塊不小的傷口,估摸應是結痂不久,雖不是什麼駭人的疤痕,可爛在臉上的确不好看,再看了她畏懼的模樣,頓覺同情,發覺趙祚沒有再訓斥,見縫插針的給她使了個眼色,讓她退下,到外邊伺候。
路殊福至心靈地給趙祚捶了捶肩,确認他不再動怒,才松了口氣,繼續轉到一邊跟岑青無聲交換個眼神,接着吃起魚來。
直到路殊吃飽坐回趙祚身邊,嘗了一份炸糖糕,又和他一起喝了碗辣肚兒羹,撐的快要肚皮滾圓之後,都不見六王爺回來。
聽趙祿說,王爺在裡間與貴客相聚,她便沒在意,看姑娘小姐們都朝廳外頭結伴去玩,也拉着趙祚說想去露台看燈,但他目下還有些事要與兵部侍郎商議,讓路殊先自己出去透透氣,并百般囑咐她勿要貪玩下樓,更不要趴上露台栅欄,自己很快便出去尋她。
路殊聽話的去了那個挂滿彩綢的寬敞露台,又見剛才那個小丫鬟沉默地站在角落,被幾位正用手帕捂嘴笑的世家小姐圍着。路殊猜想她們可能會對小灼多加為難,便尋了個事由将她喚來,發覺她眼裡有淚,急忙翻出來祖父給她衣兜裡裝的手絹遞給對方,讓她不要害怕。
“五皇子脾氣好,不會為難你的。”路殊從兜裡掏出一包果脯遞給她,“别哭,跟我一起玩吧。”
小灼盯着那隻脯子看了好半晌,這才遲疑地接了過來,頭還是低着不知在思慮什麼,輕輕彎腰給路殊行了個禮。
她們二人一起站在欄邊看了會兒景,趙祚趙祿從裡廳出來,看路殊興緻很高,又格外喜歡花燈,滿心想下去逛,趙祚遂提議,稍後帶她去内廷的晨晖門玩玩。
今年内廷迎春裝飾頗費心思,聽說花大價錢備了不少萬眼羅燈,皆是由最好的工匠經手,用千絲結縛弱骨,輕球萬錦裝扮,精巧非常,本是備着正月十五用的,進了宮正好給路殊瞧瞧,喜歡的話,還可順便取走幾隻,帶回府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