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書叙白落地闵港。
走出艙門的那一刻,撲面而來的濕熱,穿透每寸肌膚,熟悉又陌生。
最近囚鳥的事務繁忙,各方摧得都很緊,他原本是不想來這趟的,可近來行為退行已經到了影響工作的地步——
軀體化更嚴重了。
此前确診流感後,醫生雖強制性讓他住院,但他總尋了時間,偷偷溜回家,即便落魄病榻,他也依舊嚴格恪守對儀容儀表的要求,放不下外在包袱。
可能是不規律的飲食,可能是不要命加班,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他就那樣毫無征兆地,一個人倒在了冰涼的浴室地闆上。
痙攣時,他的思維無比清晰,甚至比平時更集中,能清楚品到身體的每一寸觸感。
換氣扇呼呼作響,暖氣随着時間從屋内緩慢流逝,書叙白卻無能為力,他甚至擡不起一根手指。
那是漫長又折磨的十分鐘。
書叙白透過浴缸光潔的表面反射出的倒影,看到自己渾身上下不着一無的狼狽模樣,就那麼無助地躺着。
發梢水漬順着眉骨滾落下來,又鹹又澀。
他不是沒有想過在江市找一個新醫生,同步治療,可最終都無果而返,闵港的程醫生曾經給他母親治療過,他很信任,換一個新醫生,就像是打破他的情感秩序,重新構建一次,試的次數多了,每次反而會加重他的病情。
本末倒置。
書叙白試圖給過高價聘請程醫生,可全世界不是隻有他一個病号,有權有勢的病人,也不止他一個。
程醫生在闵港的服務對象,不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和這些人比起來,書叙白的那點好處猶如蜻蜓點水。
而這次去闵港複查後,書叙白收到了第二份入院通知單。
猶如一座大山瞬間壓到他身上。
他一手握着晚間飛往的江市的機票,一手拿着程醫生給的診斷報告,站在跨海大橋邊,迷茫無措。
他偏頭靠上圍欄,海風吹得他頹唐落敗,碧海在腳下翻湧,潮浪拍岸虛虛實實,看得久了,仿佛自己也随着海浪一并起伏,視線變得忽輕忽重。
二十歲那年,他就站在這個位置,親眼看着母親,一躍而下,像一隻折翼海鷗,頃刻被天地碧藍吞噬。
一根骨頭也不見。
等警方把屍體打撈上岸後,他隻能憑借虎口處,那道早已被海水泡到變形膨脹的胎記,強迫自己肯定,這就是他的媽媽。
八年後的今天,沒想到這麼快,他就要步上媽媽的後塵。
原本他要做的事,還有那麼多,所有計劃,在此刻碎裂飛散。
“小白,你知道的,我一直不贊同你繼續留在江市。”程醫生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和藹女士,她同幾年前一樣的神情,再次苦口婆心勸導道。
書叙白坐在他對面,抿抿唇,也不反駁:“是我高估自己。”
程醫生最怕他這樣。
精神類醫生,對她們來說,棘手的往往非外在表現強烈的患者,而是像書叙白這種知道自己病在哪兒,知道自己的病因所在,卻執拗不改,總心高氣傲地認為:“我可以”,“我能”,“我不會”。
他們清醒地看着自己病發,理智地沉淪。
醫生除去藥物幹涉,幾乎束手無策。
從家中變故後,這些年,程醫生和書叙白經常打交道,對書叙白來說,她和母親的角色已相差無幾,他知道這些年程醫生在自己身上花的心思,事到如今,他很難不愧疚。
像是沒能交出滿分答卷的小孩,回家卻看見媽媽為自己準備了一桌子愛吃的菜。
程醫生一邊在紙上寫,一邊說:“你将确定好的辭職時間告知我,我盡快給你安排治療。”
程醫生看出他對病痛的态度,試圖引導他邁出那一步。
書叙白低着頭,直到此刻,他仍舊在逃避。雖然事情已經提上日程,但想要下定決心,太艱難了。
他半推半就地妥協:“我盡量。”
程醫生拍了拍他緊攥的十指:“阿叙,藥物如今對你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你一味按照自己的想法,試圖讓内心好受時,實則反而會加重你的病情。”她看着書叙白的眼睛,“沒有誰比你自己更重要。”
......
頭昏腦脹中,程醫生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沉穩的男聲,貌似正在同誰交談。
一抹白影走到床邊,在左右探照和查看後,醫生轉頭朝秦緒叮囑:“這段時間一定要靜養,切忌......”
他們在交談什麼,書叙白聽不太清,隻模模糊糊看到一個人影出去,等再睜眼時,床前已經空無一人。
他偏頭打量着屋内的設施設備,精緻齊全,裝潢偏暖調,不是公立醫院裡獨有的冷冰冰藍調,和擁擠的床位拼湊。
顯然,這是一間私人醫院。
病房很寬敞溫馨,是标準的豪華單人間,旁邊有沙發茶幾,甚至還有張簡約的辦公桌,轉到另一邊,還設有露台。
一看就是為某類人群所量身定做的。
書叙白虛擡眼皮,轉頭透過玻璃門望去,瞧見有道背影正靠在夜風裡。
秦緒解了西裝紐扣,單手撐在腰間,整個人顯得放浪形骸,側身和電話那頭吩咐些什麼。
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因這下,就看到了秦緒襯衫上留下的褶皺痕迹。
像是被擠壓後留下的。
書叙白一下清醒,腦霧也一掃而空,瞳孔不自覺放大,他……抱了……自己?
但他很快便找了個完美的說辭——像他這種失去知覺的病人,這是最合适的做法。
換另一個人也會如此,對的,是這樣,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