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似夢中人,夢中人隔遠遠鄉。
他溫順跪下,行禮時略微擡眼,果然看見那位夫人十指緊緊攥着檀木椅。
“母親。”他低聲喚道。
父親在邊上坐着,看見他的面容感慨道:“一别五年,吾兒容貌倒……”
他起了個話頭沒有說下去,那位夫人出身望族,自長子死後,家中人人諱莫如深,他也不例外,不能觸了她的黴頭。
之後就是闆着臉訓斥幾句,諸如“科舉将近,不可懈怠。”之言。
他乖巧地答應,然後行禮退下,沒有分出一個多餘的眼神看向夫人。
在書房裡,書童被他打發到門外,自己找了個隐蔽的地方,懶洋洋地倚着廊柱曬太陽。
一個穿紅着翠的侍女從旁走過,笑問道:“你怎麼不去公子面前服侍,小心公子喊話你沒聽見挨一頓打。”
“怎麼會,是公子把我打發出來的,叫我不要煩他。我在公子服侍了這麼多年,公子不會因為這些小事罰我的。哎,你這是要去哪兒啊?大夫人有事吩咐你?”書童笑嘻嘻地回道。
“夫人讓我去庫房拿些首飾來着,都是些陳年的嫁妝。”
“大夫人嫁妝可不少呢,左右現在無事,我陪你走一趟得了。”書童貼上去道。
“正當差呢你都敢說這話,可見公子平日對你是極好。”
“那是!”書童驕傲地答道,“我陪在公子身邊那麼多年了。”
“說起來自公子離家求學,已有五年了,公子長相好似和以前不大一樣了,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侍女若有所思地道。
“怎麼會,我可是寸步不離地服侍公子那麼多年,日日都見他,有什麼不一樣。你們隔了這麼長時間見,肯定會覺得不太一樣,誰五六年樣子不會變呢。”書童拍着胸口道。
“這樣啊,哎呀,跟你說了這麼久閑話,還沒拿首飾呢。等會該挨吵了。”侍女連忙跟他告别,步履匆匆地走了。
他站在書架後,把這番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看着窗外的書童道:“真是個蠢貨,别人套話都聽不出來。不過,你要是太聰明了,誰還會信你的話呢。”
又轉而得意地想,這下好了,大夫人的試探估計也就到這了,有這張臉在,她不會不認我的。
“夫人。”
東院裡,方才那個侍女悄無聲息地走進屋,站在門口等候。
“回來了,查到什麼東西了嗎?”
梳妝台前,有女子端坐,兩側侍女為她細緻地梳妝。
“二少爺并無異樣。”
“真的?”
侍女低頭恭敬地道:“從二公子身旁書童那裡打聽出來的,二公子求學期間,一直是他服侍。此人最喜阿谀奉承,沒什麼城府。夫人大可放心。”
“既如此,你來為我上妝吧。”
侍女走上前去接過眉筆,正欲上妝時,夫人歎了口氣,好似卸下全身的僞裝,那些肅穆莊嚴全部散去,露出死氣沉沉的疲憊和欣喜。
“你說那孩子,那樣一張臉,雖不十分像,但他穿着白青袍子低頭和我請安的時候,那樣子像極了我的……”
她想起早逝的孩子,心中悲恸不已,喃喃自語:“我兒去後不久他就被接了回來,因此不喜,将他寄在旁人名下将養。不曾刻薄,也不理睬,你說會不會是我兒托在他身上叫他來見我,再續母子情分。”
侍女知道自家夫人多麼看重那個早逝的孩子,感慨不已,安慰她道:“或許是大公子在天有靈呢,說到底二公子也是大公子的手足,模樣相似也是正常的。”
“我還聽說那孩子在外惹了些禍事回來。”
“是。”另一位侍女低眉道,“是林員外郎家的小公子,那樁禍事是二人在……”
“無妨。”夫人打斷她道,“林員外恩師與兄長交好,一封信而已,他敢這麼鬧是看這孩子是庶子,料想老爺和我不會為他做主。”
侍女玲珑心思,聽出她話外之音,安靜退下了。
果然不出所料,過了幾日後大夫人去了宗祠,請來幾位族老,将他記在自己膝下。
再之後,就是悶頭書齋緊張地備考,趕考,時間在漫長的等待中逝去。桂花開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雨,我撐着油紙傘走過石橋,瞧見一群人圍在牆前,興高采烈地說着什麼。
“這是什麼熱鬧?”阿泥趴在我肩頭翹首道。
“放榜了,乙榜。”我沒有多看,拿着畫軸回了鋪子,畫完一半的時候,小城風雨滿天,有人驚呼“那家的二公子中了。”
我啧啧兩聲,蘸上一筆朱砂,埋頭不理,心裡有了一個大緻的揣測。往來的客人你一言我一語,細碎話語中透露出各種情緒,有豔羨、贊歎、鄙夷、不屑、怨恨。
這一幅畫畫完,陰幹後沒有和尋常美人畫一樣挂在鋪子裡,被我卷好塞進個還能看得過去的盒子裡,找了個小孩給她幾個銅錢道:“幫你跑一趟那位二公子府上,把這畫交給他,再捎一句話,這錢給你,随便買些什麼。”
那小姑娘問我:“我又進不去,也見不到那位二公子,你找我也是沒用。”
“這個無妨,你就跟他說,畫鋪老闆枯惹賀他高中。”
小姑娘拿着錢去了,阿泥冒出個頭道:“怎麼不叫我去,那銅闆給我,我跑的比她快多了。”
“瞎湊什麼熱鬧,你又不能當着凡人面說話,再說你拿了銅錢也沒有什麼用。”
我窩在藤椅裡搖搖晃晃,對它道:“咱們馬上就要走了,你有什麼要帶的嗎?”
“啊,這麼突然。讓我想想,我趕不上這梅樹下一次開花了。”阿泥數着尾巴愁道。
“趕得上。”我道,“還會回來的。這裡冬天太冷了,我要去暖和的地方過冬。”
“那咱們帶瓶桂花蜜走吧。”
“也行,等我歇一會就去摘。”
小姑娘手心裡攥着幾枚銅闆敲開了大門,守門人看見她小小年紀,驅趕道:“别來搗亂。去去去,一邊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