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遊曆人間時,我也并非一貧如洗。
師傅給我帶了許多珍寶,跟這些東西相比,隋珠和壁都不算什麼。她給我打點行裝時,我正在一旁吃着池邊樹上新結的果子,不怎麼把遊曆放在心上。
雖說師傅鐵了心的讓我去人間曆練,她本人卻很擔心,唠唠叨叨地牽着我的手走下昆侖山時。
師傅叮囑道:“你半仙之身在外千萬不要顯露。畫皮之術你已經學會了,切記一定要讓那人以性命相酬,不然會耗空你的氣血和靈力的。然後,不要對外說你的師門,隻說是野修,沒有師傅教導。還有,我給你帶了許多符紙,空閑時可以看看。畫皮的筆千萬别丢了……”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我聽她說了許久,卻遲遲沒有說我何時回山,便皺眉問道:“那師傅我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該回來的時候,你會知道的。”師傅半蹲下,溫柔地撫摸我的發髻。
然後一揮袖,将我送出了昆侖山的結界。
我師傅叮囑了很多東西,大到畫皮禁忌,小到衣食住行,唯獨忘了為人處世之道。我更不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花錢大手大腳,引來蟊賊山匪無數。
當然,還有王公權貴。
彼時潤州有名家以釀酒著稱,他所釀的楊柳枝十年方得一壺,受天下酒徒争搶。我剛剛下山,被人間聲色犬馬迷了眼,一向淡漠的心中也生出貪念癡纏,愛上縱馬飲酒,遊戲人間。
對這楊柳枝,勢在必得。
楊柳枝的售賣規則很簡單:不論來者身份,價高者得。
在那所酒樓裡,我豪氣萬千地叫價,楊柳枝的價格不斷攀升,比之以往價格堪稱一騎絕塵。正當我以為楊柳枝已經被我收入囊中時,從門口慢悠悠走近來一人,寒冬臘月搖着扇子,胸有成竹無比風騷地叫出一個比我的要價還高的價格。
酒樓掌櫃慌忙迎上去,低頭哈腰笑道:“殿下怎麼來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輝。”
“本王若不來,這楊柳枝豈不是要落入他人之手了?”他擡頭向二樓,笑吟吟地盯着我。
這看着不太聰明的王爺不知家底有多厚,我收回探究的目光心想,但願不礙着我買酒。
于是,我叫了一個更高的價。
騷包王爺繼續跟價。
我便再叫一個更高的價。
他繼續跟。
這人是擺明着不會輕易讓我拿到楊柳枝,這般無聊的行徑卻激起我的好勝心來。任你什麼王侯富貴,難道能敵得過仙家奇珍。
潤州的酒樓裡,我叫出了一個令在場所有人都膛目結舌的價格。
千兩白銀砸下,隻為美酒一壺。
那騷包王爺拿着扇子的手死死攥着,身旁人俯身對他耳語片刻,他忽展顔笑了,施施然報出一個更高的價格。
這般高價,饒是我也有些猶豫。一是靜下心來思索深知這楊柳枝不值這麼多銀子,二是我身上所帶的銀票沒有這麼多,旁的又一時片刻換不來銀子。
思及,我便成人之美,不再加價。
楊柳枝毫無意外地落入那位王爺之手,正當我按下鬥笠低頭準備走出酒樓時,有人攔住了我。來者是王爺的手下,他笑道:“我家王爺相邀姑娘一叙,還請賞臉。”
我打量他一眼,低頭便走。
“哎,姑娘……”侍衛阻攔的話還沒有說完,正主便匆匆跑出來道:“留步留步,千萬留步,本王并無歹意,隻是想要結識朋友。姑娘别走呀!”
正是這番話讓我停下,回眸看了他一眼。
“哎喲,姑娘!你可算是停了。”王爺理好衣襟,昂首挺胸地對我道:“在下家中排行第六,投胎略有些本事,當今聖上正是家父。稱王爺也行、叫居士也無妨。這回叫住姑娘是因為。”
他停頓片刻道:“那壺楊柳枝。”
“像姑娘這樣财大氣粗且識貨的人不多了,本王極為欣賞,想邀姑娘共品美酒。”
我愣在當場,打量他許久,王爺驚奇地看着我,眼神清澈愚蠢。
那宮牆内居然能養出如此之人!莫不是個騙子。
但我還是去了,因為新奇。
酒桌之上聊起吃喝玩樂之事,我二人喝高了,暢所欲言。他不曾想到我有如此見識,我未曾想到他竟如此精通,王爺一時對我欽佩至極,相見恨晚。如果不是身旁侍衛阻攔,就要拉着我拜把子了。
就如此,我在潤州結識了一個天真異常的當朝親王。
王爺不愧是當朝一等一的富貴閑人,帶我遊遍了潤州。勾欄聽曲、打馬蹴鞠、美酒佳人、紅塵萬丈,真是有意思極了。
潤州雖是出了名的銷金窟,于我也不算什麼。反倒是王爺,他一年俸祿不多,花起錢來大手大腳。
我好奇他拍下楊柳枝後怎麼還剩下這麼多銀錢,便出聲詢問。
那個時候舞姬獻了一支新舞,王爺看的目不轉睛,随口答道:“哎呀本王哪來那麼多錢,都是阿姊和二哥借給本王的,本王年紀小她們也不會讓本王還。”
“你怎麼不向太子借?”
王爺撇嘴道:“他才不會借給本王呢,隻會陰陽怪氣地說些本王不務正業的話,然後在父皇那告我一狀。哼,提他幹什麼,這舞跳到最精彩的地方了。快看啊,枯惹。”
公主和幾位皇子的名号在我心頭晃了晃,沒有來的想到如今鄰國勢大,她的下場怕是不會好。
這念頭如雲煙一般,虛無缥缈毫無理由,片刻後就消散了,來無影去絕蹤。
再次有這種念頭的時候是宮中傳出公主和親的消息時。
公主與王爺自幼親近,我便匆忙去了王府,看守的侍衛們認識我,便放我進去。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後院時,王爺正在亭中飲酒。
看見我來了,王爺皺着眉深深歎氣道:“你也知道了那事了,阿姊自幼養在太後膝下,本以為能逃過一劫,卻不料世事無常。”
他看着郁郁寡歡,又開始借酒消愁。
“更煩的是”他摔了白玉杯怒道:“那群不安好心的人又開始上書胡言立儲之事。”
我擡頭看向他。
王爺氣憤至極地道:“他們說大哥二哥就是,扯上本王幹什麼?本王會什麼?本王就是個扶不上牆的草包!這輩子當個富貴閑人已經非常知足了。大哥早就入主東宮了,争什麼争,有什麼好争的!”
他很是發了一通牢騷,然後就要找樂師聽曲了。
這人可真是樂觀,我驚訝地問道:“這就不擔心了?萬一真的當上了呢?”
“說什麼玩笑話。”王爺嗤道:“本王上頭還有倆哥哥呢,怎麼都輪不到。”
正說着,樂師抱着琵琶來了,輕攏慢撚,彈了一首《涼州詞》。
樂聲清脆,如枝頭黃鹂滴溜溜地啭,大珠小珠參差落,滾動點綴白玉盤。王爺卻不是很開心,歎氣道:“公主琵琶幽怨多,不聽了,下去吧。”
樂師抱着琵琶行禮退下。
王爺回頭對我道:“本王要進宮看望阿姊了,明兒再請你吃飯。”
我也不差他那一頓飯,便點頭告辭了。
幾月後公主便和親了,儀式浩大,仿佛這個王朝在昭告鄰國,它尚未衰敗。
可正如轎中低眉的公主一般,面上光鮮,卻是身不由己。
公主的喜事過後,皇室又遇見一件喪事。王爺找上我,愁眉不展地道:“阿姊嫁了,鄰國可安;二哥病逝,大哥赢了。本王再也不用擔心那些明争暗鬥傷到自己了。又能當這富貴閑人了,可本王卻高興不起來。”
我默默無言,不知怎麼安慰,隻是給他遞去一壺酒。王爺拿起酒壺大口喝着,酒水打濕了衣襟。
那壺酒喝到最後,王爺喃喃道。
“王侯富貴家,原來諸般不如意。”
酒水又打濕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