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又歇了三日,終于坐不住了。她央求了紫蘇好一陣,紫蘇才放她去江家酒館。佟福、荷花等人瞧見她時,萬分驚喜,圍着她問東問西。
荷花高興地捧出一個冊子道:“請姑娘過目,這是婢子照姑娘往日的例拟出的菜單。這幾日姑娘不在時,婢子沒給姑娘丢人!咱們的客人越來越多啦。”
江流春一瞧,這小姑娘果然聰明又利索,葷素搭配,還知道每日加些時令菜,什麼新鮮做什麼,還能減少些食材成本。她忍不住多誇了荷花幾句。
荷花紅了臉,眼睛卻亮晶晶的:“婢子爹娘都在太太的香料鋪裡做事,以往每到春天,太太都吩咐按花時出新的脂粉熏香,二月是桃花,三月是杏花,四月是梨花,五月是石榴花,六月是荷花,七月是木槿。荷花便有樣學樣了。”
江流春心中着實開心。看來這小丫頭是塊好材料,能舉一反三。若自己哪天回去了,廚房就交給她掌管,保準靠譜。這店以後是給紫蘇、桂子、荷花和林掌櫃這些梅含英的故舊養老用的,一定要把它經營得紅紅火火,才能保他們餘生無憂。
這樣,她就走得問心無愧了。
她含笑拍拍荷花的肩膀,道:“老鐵,走,咱們去廚房,讓我瞧瞧你的手藝!”
荷花悄聲嘀咕道:“姑娘……荷花……荷花姓柳,不姓鐵……況且……也不老……”
二人一到後院,迎面看見手持掃把的林掌櫃。林掌櫃并不曾想到江流春今日回來,一時愣在當地,一句話都說不出。
佟福忙道:“姑娘,你不在這幾日,林掌櫃每日都将你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給你賠罪。姑娘你就……”
江流春對荷花道:“荷花,你帶佟福去廚房準備今日菜品吧,眼看着客人便要進店了。”
支走了二人,江流春才道:“那廂房,是否我娘曾住過?”
林德重神色似悲似喜,垂頭道:“是。”
江流春進廂房中提了一壺茶,兩個盞子,極随意地往井邊一坐,坦然笑道:“林掌櫃,你可願與我講講我娘以前的事?”
林德重見江流春如此,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坐到古井另一邊,道:“夫人不愛與人多言往事,我和紫蘇姐姐便一直守口如瓶。不過今日既是姑娘問起,自然知無不言。”
他斟了一杯茶,啜了一口,才徐徐道:“夫人是嫁與令尊之後,才接手這酒館。那時,店中光景比姑娘來時還差許多。恕我冒犯,令尊是個甩手掌櫃,一問三不知。夫人并不如姑娘般好命,有貴人借銀千兩解燃眉之急。她變賣了随身首飾,畫了草圖,找人打了個一人高的多層大烤爐,每日烤制各種餡料的胡餅,天不亮便守在官道旁叫賣。每日天明前後,多有客商販夫進出城門,夫人的胡餅賣得很不錯。”
江流春萬萬沒想到,餐飲界傳奇女強人梅含英,竟然是賣燒餅起家的,而且,居然能自己畫圖紙造大烤爐。
林德重接着道:“那時姑娘不過幾個月大。夫人産後失于調理,本就虛弱。每日又起早貪黑,風吹日曬,終于病倒了。那天下着大雨,行客稀少。她抱着裝胡餅的竹筐,頂着瓢潑大雨,慢慢往酒館走去,忽然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有個衣衫褴褛的少年見她竹筐裡的餅散落一地,便想趁火打劫,搶幾個果腹。夫人那時已強撐着起身,見少年沖過來,竟以為少年是來攙扶她的,向他說了聲‘謝謝’,又從竹筐裡細心挑出五六個還未弄髒的胡餅,放在他手裡,讓他趕緊回家去。”
江流春已猜到了:“沒想到林掌櫃與我娘是這般相識的。”
林德重眼中有溫和的笑意:“後來,我就成了江家酒館的跑堂。夫人去官道邊賣胡餅,我便替她背着竹筐;夫人下廚烹煮,我便替她端菜遞湯;夫人去北地采買肉類,我便提了匕首棍棒護在她身旁。夫人待我亦師亦姊,我亦敬她如天地神皇。”
這句“天地神皇”本說得誇張可笑,可江流春看見林德重沉湎往事的莊嚴神色時,心中為之一震。梅含英,大概真的是他一生的明燈。
林德重撫摸着那茶杯,道:“姑娘其實像極了夫人。夫人那時,也是做了一手好菜,總能想出新奇菜品點心吸引食客。店裡生意日益興隆,新雇了廚子、跑堂。店裡不缺人手,夫人便進城為我尋了個書塾,又給我取了學名。夫人說,君子立身,當以德為重,以利為輕,故給我取字‘德重’。每日打烊後,夫人坐在櫃台後算完了當日賬目,便來考察我的課業,要我講當朝的故事給她聽。”
林德重的聲音沉重起來,帶着怒意:“兩年後,我考取了功名,夫人買下了同英樓的地皮,而令尊,要娶梁令巧做平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