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換了一個地方被禁锢,她在茫茫海上抛出的一個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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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輪胎頂着裝滿石子的車鬥,朝我飛馳而來,揚起高高的塵土。車燈打出兩條晃眼的光束。
我騎着那輛粉紅色的自行車,車把往外轉動了一點。我真想被那束光吸進去,太黯淡了,哪裡還有出口。
快要刺破耳膜的鳴笛聲讓前車後座上的沈淑惠驚呼出聲:“迎爾,小心!”
渣土車往旁邊打了方向盤,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呼嘯而過,地上的一顆碎石子被碾飛。
我朝那個喊我的人笑笑:“媽,我沒事。”
嗆人的尾氣越飄越遠,沈淑惠似乎心有餘悸,卻還是不忘指責我,“趙迎爾,你趕緊把狀态調整好,下個月就高考了,别渾渾噩噩的。”
就連扯個嘴角,我都要費掉好多力氣,“知道了。爸、媽,你們沒必要跟着我了。她……已經走了。”
台球廳的店招“虹”已經被拆下,新的招牌挂了上去。二樓的窗玻璃上貼着兩個大字——招租。
回到家裡,門口兩側,牆上新打的幾個洞暴露在空氣中。粗壯的木條才被拆下沒兩天,用于從内部鎖門的鍊條還躺在鞋櫃上。
臨近高考,出于工作的考慮,被沒收的手機重新回到我手上,那個電話再也打不通了。
我回了房間,關上門,頹然坐在地上。撥打那個永久關機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溫柔的女聲從手機的聽筒中傳出。我挂斷,然後再撥一遍、再撥一遍……
聊天軟件的頭像灰掉了,我的消息也沒辦法再發出。
沒有人會再帶我走了。
小淺給我打過電話,全部被沈淑惠挂斷了。她學着我的口吻,給小淺發分手短信,還誠意滿滿地表達了“我”的歉意,說“我”很珍惜這段幸福的日子。可是我們都是女人,終究沒辦法長久走下去。對不起,小淺,“我”沒臉再接你的電話,沒臉再去見你。希望你以後幸福。
哎,我們都是做語文老師的人,我們有相似的表達習慣。如此真假參半,如果我是小淺,也會信的。
果然,小淺回複過來:趙迎爾,你混蛋!!!
沈淑惠把手機舉給我看,“趙迎爾,這件事,到此為止。”
我去搶手機,桌上的粽米被打翻,灑了滿地。我捂着吃了巴掌的左臉,朝他們大吼大叫,求他們放我出去。
甚怒之下,趙顯祖又扇了我一巴掌,警告我注意對待長輩的态度。
……
人對時間的感知變化,隻需要一件重要的事情作為開關。小淺走了,時間像加速了一樣,每天都過得好快。
我不想下課,不想下班,也不想高考到來。
我真希望,我能一直站在三尺講台上,永恒且麻木地釘在那裡。台下有幾十雙幹淨的眼睛盯着我,監督我做一個正常的老師,以及正常的人。
坐在辦公室裡,又翻到教案裡那頁被撕下的紙,不規則的裂痕夾在書中,我逃避着關上了教案,想把它鎖進抽屜裡。
那是我被全天監控的時候,匆忙撕下的一頁。我給小淺寫信,托迦易帶給她小姑。
第二天一早,迦易把信退了回來,告訴我,小淺走了。
“她……走了?真是突然啊。”
“趙老師,你沒事吧?”迦易貼心地摸了摸我的肩膀,臉上有大人的成熟感。
我沖她笑笑,在她的眉眼中看到了小淺的影子,“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迦易為難地搖搖頭,猶豫着擡起手,抹我的眼淚。
手哆哆嗦嗦在包裡翻了一陣,也沒找到開抽屜的鑰匙。
我憤憤地用力拉扯着抽屜的把手,做着明知道徒勞無功的事情。
“趙老師,怎麼了?抽屜打不開了啊?”湯老師注意到我這邊的動靜,扔過來一把鑰匙,“喏,你試試,學校也不知道怎麼選的辦公桌,好幾個抽屜的鑰匙是共用的。上次沈老師來辦公室裡,我看她要從你抽屜裡取東西,也是給的這把。”
我把湯老師給我的鑰匙插了進去,抽屜開了。
原來……
那日不是我的錯覺,沈淑惠的确打開了我的抽屜。
去年迦易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和小淺後來又拍了幾張合照,有她調皮湊過來親我的照片,我都鎖在了這個抽屜裡。
所以,那時候沈淑惠就已經發現了我們的關系。我怎麼忘了,做老師的人,總有辦法看清每一個小動作,收繳每一份違禁品。
也難怪,她稱呼小淺“李老闆”,因為抽屜裡還有小淺的畫像——李虹。
我無力地關上了那個抽屜,把鑰匙還給了湯老師。
端午一過,高考的日子近在眼前。
安平鎮成為紅色的海洋,就連兩側都是農田的水杉樹上,也綁滿了紅色條幅。小淺挂的那塊塑料闆已經被吹到了店門前的水泥地上,被隔壁店用來蓋住裝修剩下的廢棄磚塊。
我哭着把它撿出來,擦試幹淨,偷偷塞到鐵樓梯下面。那陣子,離開了學校,我總是不受控地落眼淚。
那是我和小淺的回憶,它不能和垃圾丢在一起。不能的。
……
高考那日,學生們身着紅裝,提着筆袋,如同年少的将軍一樣,意氣風發地走向考場。
三天之後,教室空了,學生們如出籠的鳥一樣飛走了。
我病倒了,在家裡躺了好幾天。時而清醒,時而混沌。隻能分得清白天黑夜,卻不知道當下是幾時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