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覺得丢臉,一度不想再見朝臣,以養病的名義縮在宮裡,有什麼事都丢給太子和内閣,他隻看處理結果。
倒不是說他與太子和好了,而是:“還能咋辦,我又廢不了他。”
要能廢早就廢了。
這句話傳出去,傳到詹士府太子及東宮屬臣耳朵裡,東宮屬臣面面相觑,最終低頭不敢擡眼看前面的太子。而太子隻是愣了一瞬,随即就恢複到平日從容淡定的模樣,仿佛沒聽懂這句話的潛台詞一樣,吩咐道:“繼續。”
大家心照不宣地繼續議事。隻是有心之人觀察到,太子每日的晨昏定省越來越像一種例行公事,與之前真心詢問君父安康不同,太子臉上的表情越發恭順,對皇帝的笑容也像是被禮官被模闆印出來的一般标準。
用王掞的話說:“太子殿下總算理解了老臣原來的話了!”
隻是他付出的代價也很大。
皇帝與太子維持着這樣表面的和平。直到有一日,皇帝忽然給太子賜下大量養身藥材、各色珍寶等,又賜給太子妃及太子姬妾各種頭面、各色布匹,幾乎鋪滿了東宮的院子。
來傳旨的是皇帝身邊的魏大伴,他一張臉笑得像菊花一樣,“皇爺這是擔心太子殿下的身體,特命奴婢前來,給殿下送些這些藥物,這是皇爺對殿下的關切之情啊!”
與此同時,皇帝仿佛忘記了當初與太子的争執,忘記了他想要廢黜昔日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太子,每日在群臣面前,上演一出父子情深。起初,群臣以為是皇帝真的認為之前委屈了太子,想要補償太子,後來他們發現:想太多!
皇帝隻是想維持自己的仁君形象——一個仁厚的君主應該與自己的繼承人君臣和睦、父子一心。
他不想自己之前的言行落在史書裡,被記下一句“昏庸無道”。
起居注史官很是頭疼,“昨日陛下居然想改史書,要我抹掉之前的風波!陛下怎麼會生出改史這樣的想法來呢,崔杼的惡名可是被傳了兩千年呐!”
他的同僚嗤道:“難道當年永王會有改史的提議,原來根子還在陛下!”
“永王年幼時曾把一觸犯宮規的宮人埋在雪地裡,要不是太子去得及時,那宮人就被活活凍死了!太子教訓他,永王還口出不遜,陛下得知,說永王喜怒無常,還被記在起居注上!這可不是個好評價,永王自己也知道。于是,他硬生生忍着自己的脾氣,時常面無表情示人,當年九皇子還說他是冰塊。就這樣,幾年下來,永王覺得自己已經改過了,就來找陛下,想要陛下删掉起居注中對他的那句惡評。”
後入職的同僚聽得入了迷,“後來呢?”
史官道:“後來?自然是他要求删史的行為也被記錄在起居注裡了!”
同僚:“……”
還好永王不是嫡長子,不然這麼個性子,他們這些做史官的到底要不要學先輩,在齊太史簡呢?
頭疼的不僅是史官,還有太子。
他捂着太陽穴,對張英說起了自己的煩惱,“以前我把父皇當父親,結果父皇拿我當太子,和我談權勢、朝局;現在我把父皇當皇帝,結果他轉頭跟我談起了父子之情!”
這些話是不好和王掞說的,王掞是真的認為無論發生什麼,東宮都要信任皇帝,都要對皇帝保持恭順之心。
張英比王掞會開解人,他先告訴太子:皇上前後的态度大相徑庭,殿下有這樣的煩惱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光殿下,連很多臣子都摸不着頭腦。
等太子眉頭稍松,他和風細雨地勸解:殿下如今有這樣的煩惱,還是因為殿下顧念與陛下之間的父子情分,您對陛下從前的愛護念念不忘,以至于無法理解前些日子的風波,這何嘗不是殿下愛重陛下的表現呢?
等太子表情怔忡,張英語重心長:前些日子的風波已然發生,無法更改,殿下也因此對陛下生出了嫌隙,這臣能理解。陛下想要重拾父子之情,殿下難道就不想嗎?無論陛下是因為什麼這麼做,都是對殿下的愛惜之情啊,難道如今殿下就隻把陛下當皇帝嗎?
張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殿下瞞得了别人,瞞不了老臣,殿下還是希望與陛下重歸舊好的。
太子想了很久,第二日去乾清宮,父子倆屏退衆人談了很久。
父子二人默契地“忘記”了之前的禍事,努力地想要修補關系。
張英松了一口氣,有個做太子的學生,他這老師也很難做啊,不但要交學問,還得會心理學,會開解天下最尊貴的這對父子倆。
直到……皇帝再次發病,前一天還好好地抱着東宮皇孫享受天倫之樂呢,說最喜歡太子的這幾個孩子了,後一天就在百官面前跳着腳地叫嚣廢太子。
很難形容當時太子和張英的表情。
皇帝似乎忘記了他還在修補與太子之間的關系,猙獰着臉說太子種種“不孝”行徑,說太子奢靡、用度比他還好等等,直把太子說成一個無德無才的小人,不廢了太子,他怕将來自己會死在他手上。
“朕未蔔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甯。”
面對皇帝的抽風,百官迅速地找到了應對模式——無他,之前有過一次。
文武百官齊齊跪地,請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覺得不可思議,“太子竟然籠絡了你們這麼些人!”
關系到黨争的問題,首輔不得不站出來解釋,他們反對廢太子,實在是因為立太子乃一國之本,太子無過,怎能輕言廢棄?他們站在大明律法這邊,和黨争沒關系。
皇帝:不聽不聽,你們就是太子的同夥!
“太子用度都超過了朕,超過了朕這個皇帝,這還不算過錯嗎?”
王掞英勇出列,“太子東宮用度何時超過陛下?陛下當年下旨說委屈了誰也不會委屈太皇太後(已逝)、皇太後和太子,此旨就存在内閣,陛下可着人取來!”
皇帝臉上挂不住了,他非常無賴地說:“就算朕下過這樣的聖旨,太子就不知道自己來找朕說他不應該超出朕的用度嗎?太子這分明就沒把朕放在眼裡!”
依舊是王掞勇得一批:“那陛下怎不知教導太子,反而在今天不教而誅!”
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拿這件事當把柄,拿來廢太子!
皇帝:“……”
他冷笑道:“照你所言,我大明朝獨你一人是忠臣、賢臣、良臣?”【1】
王掞比的就是一個氣勢,“我隻是一個直臣,說出了滿朝文武的心聲!”
皇帝徹底破防了,他拍案而起,“王掞,你這無君無父、棄國棄家的混賬!”
王掞拿着笏闆,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君父也是父!既食君祿,君即我父!”
皇帝:“……”好不要臉的臣子!
皇帝退朝了。
衆臣又熟門熟路地去跪着了,皇帝為了仁君的名聲,也不會像之前大禮儀事件那樣,打一百多位臣子的廷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