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烏吉斯格朗公主,聲音與她那極為美豔的外表十分不同,乃是如春日初融的泉水一般清脆。落落大方,毫不矯揉造作,咬字帶着一股獨特的韻味,讓人聽了情不自禁便着迷其中。
然而江笒卻絲毫不為所動。
五指緊緊扣着臂彎中的那個壇子,他隻覺得自己的心仿佛瞬間就燃燒了起來。
老樹下發現的酒壇……
那豈不是自己釀在那兒的酒?!
回想那日,他興高采烈捧來兩壇酒,在雪中與竹馬邊對飲邊暢想未來;卻沒想到幾年後的今天,這壺酒他自己還沒喝上,已然被别人挖了出來。
而那個“别人”,還想借花獻佛似的拿他的酒邀司徒對酌賞月!
心底翻湧着一股莫名激動的情緒。
江笒說不出這是怎樣一種感覺,隻覺得渾身熱血湧上腦海,張嘴便是朝院裡喊了一聲:“司——”
“早說了不必清掃,非要弄得烏煙瘴氣才高興。”
那道熟悉的青年聲音同時響起,恰到好處地蓋住了少年的呼喚。
這話聽着似乎不客氣,然而他說來卻依舊是淡淡的,沒有聽出半點不滿。
仿佛倘若勸不動、便由她去了一般。
“那這酒,将軍是喝還是不喝?”
顯然,烏吉斯格朗也聽出了對方言下之意的縱容。她擡手把那壇酒捧高了些許,清脆的聲音中多了點甜膩,像是在撒嬌一般。
司徒枥頓了頓,輕聲說道。
“……公主是大夏的貴客,我豈有拒絕之理。”
吱呀一聲,木門被輕輕推開。
随着腳步聲響起,方才還站在窗前對話的那兩道身影便出現在了門前。
果真是司徒枥與烏吉斯格朗。
大抵是原本快要就寝了,司徒換了一身月白色的單衣。烏黑的長發随意披在身後,遮掩了幾分眉目中抹不去的銳利,顯得整個人都柔和了許多。
而那位原厥公主,更是與當初馬車上的驚鴻一瞥大相徑庭。
當時,她還穿着一身原厥服飾,袖口衣領皆是大團大團的兔絨,長發編成一縷一縷的三股辮,仔仔細細地盤在腦後。
此刻她卻是換上一身同為月白色的棉布長裙,長發挽作江南女子時興的發髻,手腕頸間也是去掉了花俏的飾品。乍一眼望去,仿佛就隻是一名普通的漢人女子。
而她手中,就捧着那個江笒無比眼熟的酒壇。
上邊還沾着一些沒擦除幹淨的浮灰與塵土,顯然不久前才剛從樹下挖出。
院中原本靜靜立着的傭人們紛紛動了起來。
有人端來燭台,有人立起擋風的屏風,有人躬下身仔仔細細擦了一圈桌面,而後放上幾碟花生米之類的下酒零嘴。
待他們二人走出,紛紛落座,這群侍女便又退開一步,重新站回原處。
雖然一聲不吭,卻依然給人一種十分熱鬧的感覺。
“将軍還說呢,什麼打小一個人生活、早已習慣了清淨,不需要那麼多仆人。”
烏吉斯格朗掩着唇,眉眼彎彎地笑道。
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素白手腕。利落地倒了兩大杯酒,接着把其中一杯遞給坐在對面的司徒枥。
“我瞧這幾位姑娘手腳麻利,倒該好好謝過太子殿下才對。來吧,快坐這兒。今夜的月亮果真又圓又亮,瞧得我都想吟詩作對了。可惜我在原厥長大,倒是從沒學過琴棋書畫——将軍,要不您來兩句?”
“……公主莫要拿我尋開心了。”
“呵呵,将軍何必過謙。您既然精通兵法,豈能不善詩賦?”
“……”
江笒直直望着庭中二人。
半晌,忽然舌尖一陣腥甜。
他這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
原來,不知何時齒間用力,一不小心咬破了舌頭。滴滴鮮血從舌間滲出,他的心也随之變得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他久久地凝望了院中二人最後一眼,便抱緊自己帶來的那一壇沆瀣漿,重新順着原路爬下了樹。
那日他被司徒送回宅子,還以為對方終于願意與自己重歸于好。
不成想換着法子找了人幾次,對方都恰好不在府中。别說邀請人來吃飯了,連面都沒見上。
如今想來,恐怕不是恰好沒空,而是有了更重要的人吧。
……真沒意思。
他低着頭,努力眨了眨眼,這才沒讓眼眶裡含着的溫熱液體流下。
站在院牆下,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便一步一步踏上了回家的路。
——卻并不知道,一牆之隔的某人,同一時間擡起了頭。
青年手握酒杯,卻懸停在半空,久久沒送到嘴邊。
目光遠遠投向院牆外,薄唇輕抿,不發一言。
“這酒味道當真不錯。大将軍若是有空,把這一手釀酒術授予我如何?”
烏吉斯格朗一仰頭,便把杯中清酒一飲而盡。一杯下肚,她啧啧贊歎,卻在目光觸及司徒枥時微微一挑眉。
“怎麼了?”
“……無事。”
司徒枥收回目光,把酒杯湊到唇邊,淺淺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