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燕很少哭,他是知道的。哪怕那日丁玘在她面前裝神弄鬼吓得她丢了小魂兒,也是倔強不哭出聲,直到見了自己才低聲嗚咽。
娘親逝去時,飛燕還小,現下三年已過,在她心裡的印象怕是也模糊不清了。記不清卻思念不已,才是最難過的。隻是斯人已逝,開心活下去,才能慰藉逝者在天之靈。他有些欣慰,妹妹總是快快樂樂的。可是……唉。
龐統心疼地摸摸飛燕的頭,故作輕松開口:“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你還是個隻會哼哼唧唧的小奶娃呢,總是哭個不停。怎知現在長大終于不哭了,卻叽叽喳喳吵個不停。”
“我哪有很吵!”飛燕被龐統一逗,立刻收了情緒,嘟着小嘴反駁。龐統看着她寫滿不服氣的可愛神情,開懷大笑,伸手點了點她的眉心,一如八年前那般。
他還記得那日秋高氣爽,他正津津有味啃着一個青州棗,聽到下人的報喜聲便丢下果子匆匆朝姨娘小院奔去。等他微汗淋漓趕到時,爹爹正抱着個嬰孩,笑得合不攏嘴。他墊起腳尖探頭往襁褓看了一眼,一個小小奶娃對他眨巴着大眼睛。他心下一柔,伸出小手撫摸了一下她軟軟的眉心。
小飛燕粉雕玉琢的,和姨娘十分相像,是個美人胚子。
姨娘是龐府最美的女人,溫柔如水,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唇邊會泛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甚是好看。許是姨娘實在太美了,娘親很不喜歡她,可他卻很喜歡姨娘。姨娘身上有香香的味道,可家裡隻有他和爹爹能聞到,真真奇怪。
姨娘很安靜,不是在房裡繡衣服便是在小廚房做糕點,極少露面。每隔幾個月,姨娘都會給他送來一身新衣,非常合身,他怕惹怒母親從不敢穿。有時他在後院練劍,爹爹會帶着姨娘一起來看他功夫如何。每次她都會帶來親手做的水晶皂兒和蜜制果脯,他都會吃個精光。
姨娘待他好,他是知道的。
自有了小飛燕,他便常常找借口往姨娘的宅院跑。他很喜歡這個小妹妹,奶香奶香的,紅嘟嘟的小臉蛋兒像九月裡熟透的蘋果一樣,可愛極了。
“小九兒,小九兒。”他學着爹爹和姨娘那樣喚她的小名,惹得她咿咿呀呀伸着小手對他笑。
小飛燕很讨人喜歡,全家上下都對她寵得不得了。當然,除了母親。龐統想不明白母親為何不喜妹妹,但這完全不妨礙他對妹妹好。他陪着她玩,陪着她鬧,陪着她一點一點長大。
直到飛燕五歲那年,姨娘一病不起,在病榻纏綿數月,爹爹尋遍名醫卻還是沒能留住姨娘的命。天妒紅顔,她死時才二十四歲。
龐統記得姨娘病逝那日,消瘦許多的爹爹紅腫着眼守在床前,不停喚着她的名字。他抱着飛燕坐在一旁,泣不成聲。油盡燈枯的姨娘已說不出話來,隻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拉過他的手,疊到飛燕的小手上。
他明白姨娘的意思。
姨娘離開後,他将飛燕照顧得很好。陪她練劍,教她撫琴,與她對弈,伴她練字,随她作畫。飛燕的老師來來回回換了上百個,有時連爹爹都會被她氣到吹胡子瞪眼的連連哀歎,他是唯一耐心教到底的那個。
“我哪裡吵啦!”飛燕不甘心地再次追問,嬌軟甜膩的聲音打斷了龐統的思緒。
“你說呢?”龐統刻意長歎一口氣,“你現在就很吵。”
果然,很吵的飛燕更加鬧騰了。
一陣銅鑼聲傳來,雜劇要開場了。龐統笑着彎腰抱起喋喋不休的妹妹,大步朝戲台走去。
伏在哥哥肩頭,吃着他給自己買的蜜煎雕花,飛燕心滿意足地開始欣賞雜劇。
今夜前來觀劇的人是平日的兩倍,人聲鼎沸,哄鬧不已。台下有許多前來湊熱鬧的公子哥兒,還有一名廬州來的小公子。
這是公孫策第一次到京城來。皇宮城樓金碧輝煌,民間夜市喧鬧繁華,小鋪裡琳琅滿目的飾品多到他眼花缭亂,食店裡各式各樣的茶飯美味到他咂嘴舔唇。這裡可比廬州有意思多了。可惜他隻是随父母入京探望友人,明日就要回去了,真有點舍不得。可父親告訴自己,廬州最好。汴京城裡盡是達官貴人,這些人啊,可是像豺狼虎豹一樣詭變多端強橫霸道,日後若是遇到了一定要謙卑忍讓,萬萬不可強出頭。
他擡頭看看汴京繁華的城樓街景,不解其意。
雜劇演了近一個時辰,台下鼓掌吆喝經久不斷,公孫策激動不已。在廬州時他便愛随着父親看戲,可自家請來的不過是些普通戲班子,遠遠及不上京城教坊藝人排演的戲劇。直至散場,他仍意猶未盡,戀戀不舍地盯着戲台。
“策兒,明日便要啟程回家了,還有什麼想吃想要的,娘親給你買。”
“孩兒想去前面的書攤鋪子再買幾本古籍。”想到明年便要入天鴻書院念書了,公孫策隻覺自己肚裡的墨水還是太少。
公孫夫人笑意盈盈看着年少老成的兒子,點了點頭。得到應允的公孫策,欣喜穿梭進人群。
看客逐漸散去,場面亂哄哄的。飛燕想瞧一瞧台上那個傀儡人的真容,拍拍龐統的肩,待他放下自己後便一個勁兒往前湊。人來人往,兄妹倆随即被沖散。
奈何飛燕個頭實在太小了,沒能擠到前面反倒被越推越遠。淹沒在人堆裡的飛燕,被行人擠倒,跌入一個溫暖的懷裡。
飛燕籲了口氣,擡頭看去,扶住她的人并不是哥哥,而是個帶着青色面具的陌生人。
“你是什麼人?你撞到我了!”
公孫策好笑地看着眼前這個奶聲奶氣倒打一耙的小女娃,頓覺自家爹爹言之有理,京城的人果然都很野蠻!
“我是公孫策。” 父親說了,一定要謙讓。但那是爹爹的做法,自己可是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懦弱,便脫口而出:“是我接住了你,你怎麼反咬一口!”
“公酸策?”飛燕撇了撇嘴,伸手就摘了他的面具,竟是個面如白玉的小公子。
“飛燕!”龐統在幾步開外高聲大呼她的名字,飛燕趕緊跳起來朝哥哥招了招手,拔腿就跑。
“是公孫策!”不講理就算了,還念錯自己的名字,現在還搶走了自己的面具,公孫策很是郁悶。
隻是……這小丫頭,真好看。比前幾日在陸伯伯家見到的小姑娘可愛多了。罷了罷了,面具就送她吧。
飛燕抱着面具一路小跑到龐統跟前,心虛地朝哥哥吐了吐舌。
“飛燕,你沒事吧?下次不能亂跑了。”片刻的失散,讓龐統焦心不已,急急上下查看飛燕,确定她無礙才放下心來,好奇道:“哪裡來的面具?”
飛燕這才發現自己還提着面具,趕緊回頭望了一眼,發現那個小公子還在原地。龐統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稚氣未脫的清俊少年朝他們的方向看來,嘴裡像是在嘟囔着什麼。與公孫策對視一眼,龐統并不甚在意。
彼時的他哪裡能料到,前方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日後竟拐跑了自己最寵愛的妹妹。而七年後的飛燕,也早忘了自己曾在中元節這日,便已見過公孫策,還順走了他一個面具。
滿月當空,光華燦爛。夜已深,人群慢慢離去,隻剩下零丁的人在河道邊放燈祈禱,超度亡靈。滿河晶瑩素白的蓮花,随波飄遠,映照得水面如銀河天流般絢爛。
龐統背着妹妹,緩緩歸家。飛燕趴在他背上,手上勾着面具,已經沉沉睡去,夢裡喃喃呓語:“酸策。”
浮沉幾載如入夢,曾是驚鴻照影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