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他那句話說得并不重,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之間的叮囑,又像是共同經曆過很多的戰友間那般柔和,但落在邢辰耳朵裡,卻是一種别樣的嘲諷。
憑什麼?
邢辰站在原地,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脊背有些發燙,雙手貼着褲縫微微攥着拳,隐忍道:“是你讓我給你做線人的。”
“你的任務完成了。”耿童坐了起來,微微擡眸對上他熾熱的視線。
“完成了?”邢辰諷刺地笑笑,“老子為了這個所謂的任務連命都差點玩兒沒了,現在你告訴我你用完我了就要徹底把我丢在一邊?耍我呢?”
耿童蹙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邢辰道:“那你什麼意思?”
“回家不好嗎,”耿童語氣重了些,“你不是警察,需要你做的事已經做完了,我們要的是結果,劉三火和老王四不知道跑去了哪兒,抓了碴子以後剩下的事不是你該插手的,你現在要做的,是買一張車票,随便你回首都還是上海、廣東,總之不要再來這裡。”
邢辰冷冷地看着他:“用完就扔對吧。”
“這是在保護你。”
“當初讓我混到碴子身邊去的時候怎麼不談保護,”邢辰煩躁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點燃,姿态随意地靠坐在病床邊的床頭櫃上,“讓我協助你抓人的時候怎麼不談保護,我被那家夥關在宕山的時候怎麼不談保護?”
耿童不語,隻是淡淡瞥他一眼:“邢辰,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從法律的角度上來說是有高風險的,但凡你稍微走錯一小步,未來等着你的就是監獄的牢房!到那時候,一切都晚了。”
邢辰夾着的煙的手指靠在一旁抖了抖,一簇煙灰随着他的動作簌簌地落在煙灰缸裡。
他沉默地,一口又一口。
直到最後,手中的煙頭隻剩下短短的一小截。
他道:“警官,你這個人,總是想一出是一出。但是......”
耿童看他一眼。
邢辰掐滅了煙:“我這個人,比較認死理,半途而廢的事我可不幹。”
“邢辰!”
“想趕我走可以,”邢辰朝他伸出五根手指,“線人費,五千。現在就給。”
耿童别過臉去。
邢辰冷哼一聲:”實際上你根本就沒有給我備案,是吧。你找我是一時興起,是因為我剛好被領導調來雄鷹報社,是因為姓袁的很有可能會暴露,是因為一切都來得恰到好處,至于之前到底有沒有記者因為這個事失蹤或者被報複,那都是過去的事,無從查起,從頭到尾你都在利用我,隻不過今天剛好良心發現了。”
耿童抿抿唇:“既然你都猜到了,那還不快走?”
“按照你們警察辦案的流程,我要真是公安備案過的線人,現在早就有人過來帶我去訊問室細細盤問宕山那邊發生的一切了,”邢辰繼續雙手環胸,繼續道,“你們警察不都是這樣麼?幹什麼事都得有前因後果,做什麼都得有文件支撐,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找我隻是因為你太急功近利了,你太需要抓到王老四了。”
耿童呼了口氣:“你很聰明,邢辰。”
“不好奇我是從什麼時候看出來的麼。”邢辰說。
“什麼時候。”
邢辰輕笑一聲:“那你得去問問那個姓袁的了。你知道嗎,他把我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命還重要,理由是如果我死了,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會功虧一篑——但我不信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會對一個所謂的線人這麼好,更何況,線人的命不值錢,即使我死了,憑你們公安的力量也完全可以獨立抓到王老四,隻不過是時間長短而已。”
“别說了。”
“我就要說,”邢辰玩味地俯下身,一手挑起耿童的下巴,“耿警官,記者的直覺不比你們警察差多少。姓袁的這麼在乎我能不能活下去,多半是一旦我死了,你們警察就會被上級興師問罪吧?畢竟我隻是一個無辜的群衆,我死了,你得寫多少報告才能解釋這件事?你這身警服,還能繼續穿嗎?”
耿童皺着眉頭。
他和邢辰的距離真的太近了,邢辰說話間的氣息都噴在他的臉上。
他不得不往後靠了靠,但病床的空間本來就窄,他的腰抵在身後的軟枕上,已經退無可退。
邢辰繼續逼問:“回答我,警官,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這身警服......”
“所以我讓你走,”耿童說,“權當我對不起你,線人費我會按照正常标準結算,等風頭過去了,你就——”
他話沒說完便被邢辰打斷:“我是被誰送進醫院的。”
“公安。”
“那我要是現在就走,你打算怎麼跟那幫人解釋為什麼現場會有一名本不該出現在宕山的無辜群衆受傷?你隻能老老實實地和你上頭的人坦白這個違規操作,然後等着被問責,那麼我會積極配合調查,告訴所有人我是被你威逼利誘才走上和碴子一樣的路,”
邢辰嘴角一勾,手指摩挲着耿童并不光滑的臉頰,“警官,在這條證據鍊上,你不占優勢,要是我說你找我的動機不是為了抓王老四,而是為了一己私欲,你下半輩子,就等着在牢裡度過餘生吧。”
耿童不勻的呼吸聲在單間病房裡顯得那麼清楚,似乎是覺得好笑,但又無法反駁邢辰确實可以在這樣的情況下鑽漏洞把自己的職業生涯一巴掌拍死。
“那你想怎麼樣。”耿童說。
邢辰突然彎腰,湊得異常近,溫熱的氣息噴薄在耿童耳側:“其實你還有第二個選擇。”
耿童沉默地對上他視線。
邢辰:“我會和你的上級交代我認識碴子的來龍去脈,包括當初劉三火和我在電腦城發生争執的事,我會說是他們的威脅和恐吓迫使我不得不向他們的力量低頭,我會說我這段時間被他們脅迫着做了多少事,我會說......”
“你不用這樣。”耿童道。
“你要是還想繼續調查王老四,那就聽我的,”邢辰放開他,自然地在床沿坐下,“我們之間的事就此翻篇,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我、你,還有長臂猿的事。到時候,我站出來指認碴子,告訴來調查的人,我願意成為你們的污點線人。”
耿童冷冷地睨着他:“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污點線人?你知道污點線人意味着什麼嗎,你又沒違法,你有必要自己背着這口黑鍋嗎?”
污點線人完成任務後依舊要新賬舊賬一起算,更何況邢辰現在本就沒有做出任何超出法律界限的事,如果他認下了這個本不屬于他的罪名,那麼以後即使是協助警方抓到了毒|販,他也難逃組織上的問責。
“你想不想抓人。”邢辰說。
“我抓不抓得到人是我的事。”耿童說。
邢辰冷笑着站起身:“警官,從你找我的那一刻開始你就應該設想到今天的局面,扭扭捏捏可不像你的行事風格。當然,你不想抓人我也不逼你,至于認不認黑鍋,選擇權在我,你無從幹涉。”
說完,邢辰就要走。
“邢辰!”耿童氣急,擡手就要攔他,卻礙于身上還受了傷,哪裡攔得住,便不留神随着不穩的重心往旁邊傾倒,上半身斜着趴在床沿,輸液管在空氣中不斷晃動。
邢辰聞言回頭。
心裡緊了緊。
他大步流星折返回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趴在床沿,竭力撐起上半身的人,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線人費......”
耿童好不容易重新坐了回去,倚靠在床頭,擡眼:“等我發工資。”
“你一個小警察能有多少工資,怕是連五千的零頭都拿不出吧,”邢辰輕嗤一聲,“反正名不正言不順的,錢我不要了,但你得讓我留下來。”
“非得這樣不可麼?”耿童道。
邢辰嗯一聲:“劉三火和王老四跑了,這是你說的。希望我安全,這也是你說的。但我早就在碴子那邊混臉熟了,他也知道我是記者。”
說着,邢辰深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