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西垂,落日的餘晖星星點點地告别白日,把時間和舞台交接給今夜的主角兒。看客們也開始陸續登場。
兩輛馬車悠悠從禾莊駛出,沿着村道往三陽村的場壩趕去。
路上,村民三五成群地結伴前行,有剛下工趕回家吃完飯的,有吃了飯出來乘涼消食的,也有專趟趕着去湊熱鬧的……總之越靠近場壩燈會的氛圍越是濃厚。五顔六色的燈籠一盞接着一盞地亮起來,熱鬧的氣氛随着一陣鑼響正式拉開了帷幕。
朦胧的天色下,村民們圍成一圈,中間開闊的場地留給了精彩絕倫的舞獅表演,銅鑼鼓響混雜着叫好聲把熱烈的氣氛推向高潮。
借禾莊管事柳華和周瑞的名兒,場壩裡隔出一方寬敞地兒供公子小姐們落腳。柳華帶着夫郎和兒子也站在一側看表演,柳青遠遠地朝她們打了個招呼。
傅雲璞被熱鬧的舞獅和雜耍吸去了目光,男女老幼露天席地聚在一處慶祝節日盛典的陌生場面令人倍感新奇,大家忙裡偷閑載歌載舞,到處都洋溢着歡聲笑語。
傅雲逸興緻缺缺,百無聊賴地等着散場。
雲璋和傅安兩個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麼,傅安泥鳅一樣鑽來鑽去,從譚黎那兒接過一個鼓囊囊的荷包,傅雲璞借着身高優勢将一切收入眼中,傅安貓着腰鑽回傅雲璞身邊,對上了一雙戲谑的眼眸。
“……公子。”傅安舌頭打結似的磕磕巴巴地解釋,“我沒亂跑,我是去取東西來着。”傅安打開荷包,“蜜餞,您吃嗎?”
傅雲璞也不拘着他,隻打趣了一句,“我怎麼好意思奪人所好?還是不吃了吧。”
傅安霎時間羞紅了臉,轉過頭去同傅雲璋搭話,“小公子,蜜餞來了。”
雲璞眼裡含着笑,這樣輕松愉悅的氛圍裡,近來遭遇的煩悶都消解了不少。
皎潔的月光與燈籠、火把的橘黃交相輝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照得場壩亮堂堂一片。
白琰默默注視着傅雲璞,她鮮少在同齡男子身上見到如他這般獨特的悠然和沉穩的氣質,即便親近如父母兄弟,也少有他這樣溫順的性情。
他們總因為掌家之權吵得不可開交,為着點月例銀子破口大罵,抱怨着今年衣服首飾的樣式不如往年的花哨,不滿别人的胭脂花膏比自己的精緻讨巧……
整個家哭天喊地,雞犬不甯,連她的母親都受不了,幹脆在外頭養了人躲清閑,久而久之她也厭倦了這樣無休止的争吵謾罵,厭倦了他們張牙舞爪醜态盡出的腌臜污糟。
白琰望着傅雲璞出了神,他這樣淡然溫順的男子,一定不會像他父兄那樣猙獰可怖吧?
這麼一想,抛開傅雲璞的家世和名聲單看他這個人,似乎也并不難以接受了。白琰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傅雲璞不悅地蹙着眉,他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股黏膩又熾熱的視線,他倍感冒犯,他不喜歡甚至十分厭惡這樣打量的視線,他如物件一般任人搓扁揉圓,待價而沽。
傅雲璞的臉色越發陰沉,周身散發着冷漠又疏離氣息。一旁的柳青擡頭看了他一眼,傅雲璞眼角捕捉到她細微的動作,他有些不自在地撇過頭。
梨兒她們遇上了賣糖葫蘆的貨郎,幾個小丫頭叽叽喳喳地圍着貨郎争執着山楂甜不甜酸不酸。
叽叽呱呱的聲音很快就吸引了愛湊熱鬧的傅雲璋,雲璋闊氣地把全部的糖葫蘆都買下來,自己和傅安各拿了兩根,剩下的叫她們自己分。
“哥——”傅雲璋跑到傅雲璞面前,大大方方地把手裡的兩根糖葫蘆遞給他和柳青,“這個糖葫蘆特别甜,一點也不酸。”
被塞了一手糖葫蘆的柳青默默望向傅雲璞,後者在三個人六隻眼睛的注視下張口咬了一隻山楂。
雲璋眨巴着眼睛,“哥,甜麼?”
傅雲璞含着山楂沒說話,淡淡地看了眼傅雲璋。雲璋心虛地垂下頭。
傅安趕忙掏了帕子遞給自家公子,傅雲璞沒接,囫囵兩下咽進肚裡,眼睛都沒眨,“兄弟一體,雲璋替大哥把剩下的吃完罷,莫要浪費。”
柳青低頭看了眼手上的糖葫蘆,轉手也遞給傅雲璋。
傅雲璋趕緊扭頭躲在傅雲璞身邊,“柳青姐,這是我大哥的一番好意,你可千萬别浪費了啊。”
手上的糖葫蘆一下子成了衆矢之的,柳青的視線從傅雲璋移到傅雲璞,像是在詢問他該如何處理。她不知所措的模樣一如迷途的羊羔,傅雲璞心底溢出一絲奇異的感覺。
傅雲璞目不斜視,專心看着前面的皮影戲,他嘴裡含着傅安遞來的蜜餞,口腔裡充斥着綿密的甜。
“傅安,拿去送給暮雲暮雨吧。”
柳青認真地看向傅雲璞,梨兒說得果真不錯,公子的确是個十分善解人意的人呢。
傅安一臉茫然,是單送他手裡的呢,還是連着柳青手裡的一起送呢?不過不等他開口,柳青已經自覺地把糖葫蘆遞了過來。
傅安一言難盡,那剩下一根他又怎麼處理呢?這麼酸,他才不要吃呢。
……
皮影戲唱罷,燈會也臨近尾聲,傅雲璞一行踩着月色回了莊子。
晚間入寝時傅雲璞忽然記起來一件事,“傅安,廚房準備的藥膳給柳青送去了嗎?”
傅安滿臉不可置信,“公子,您真要給她準備藥膳啊?她都那樣欺負您了,您幹嘛還對她那麼好?”
“什麼欺負我?”傅雲璞後知後覺,“你怎麼知道她……”
傅安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語氣憤恨,“就是咱們剛來莊子的那天呀,您從林子裡出來的時候衣衫淩亂,臉色慘白,不就是被她欺負的麼?我看這個柳青就不像個正經人,就是……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公子,她指定沒安什麼好心,您可千萬不能被她那副皮囊給騙了!”
“你誤會了,她沒有欺負我。”傅雲璞平靜地向他解釋,“我當時隻是一時興起在林子裡耍了套劍,活動筋骨,僅此而已。”
傅安啞然,“那,那您……”傅安想起公子和柳青的幾次接觸,每次公子都臉色不佳,不是被柳青氣得嗎?難道真是他誤會了?!
傅安小聲嘀咕,“……那您也不能随随便便對一個陌生女子這麼好啊。”
傅雲璞不想跟傅安解釋太多,他隻是在盡力彌補因他誤會柳青導緻她落水暈厥的過失而已,等她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他就讓柳華把人接回去,從此他們就兩清了。至于幾頓藥膳,權當是他自作主張拿她當擋箭牌的補償。
傅雲璞卸下了心裡最大的疙瘩,一夜好眠。而傅安恰恰相反,他心裡裝着事兒睡不着,瞪了一夜的房梁。
次日一早傅安就去了廚房吩咐做藥膳,思來想去他自覺應該去給柳青道個歉,畢竟是他誤會柳青對公子不軌才特意囑咐陳大娘故意教訓她的,可臨門一腳傅安又磨磨蹭蹭起來,在垂花門徘徊來徘徊去,始終沒踏進去。
“你在等人?”
突兀的聲音吓得傅安肩膀一抖,“譚黎姐,你怎麼在這兒?”
“我要出去辦點事兒。”譚黎看傅安鬼鬼祟祟的,“你在這兒做什麼?”
“你有事就趕緊去忙吧,别耽擱了。”傅安扭頭要走,不設防被譚黎一把拽住了胳膊,“你不要拉拉扯扯,被人看見了不好。”
譚黎眼神一凜,捏着他的手勁兒更大了。“昨天你給我的糖葫蘆我都吃完了。”
傅安古怪地望着她,“不酸嗎?”
“甜的。”
傅安幹巴巴地應了一聲,“你喜歡就好。”
“嗯。”
“你能松手嗎?”傅安掙紮着要逃離,譚黎撤回手退開一步。傅安撩開袖子,手腕鮮紅一片,“你真讨厭,我以後不跟你玩兒了。”說罷轉身就走。
譚黎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袖口,“青竹齋出了最新的話本……”傅安停住了腳,譚黎走近了一步,“我給你帶回來吧。”
傅安傲嬌地轉身,“看在話本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計較了。回頭我再把錢給你。”說着就跑開了。
譚黎盯着傅安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這才轉身出了垂花門往外走。
傅安縮在月洞門來回踱步,經曆了剛才譚黎的突襲,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和柳青私下接觸,更不想被人誤會他和柳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系。
思來想去,他去廚房叫上了梨兒和棠兒。先前公子點名讓柳青去身邊伺候,今兒他就是來通知她的。這下他見柳青可就有正當借口了。
梨棠二人跟着傅安進了倒座房,柳青正在屋裡收拾東西,傅安瞥向身後小丫頭,“你們在這裡守着。”
還不等傅安開口,柳青就主動遞了話頭:“公子叫我做什麼?”
“你是公子身邊伺候的丫鬟,身體好些了就趕緊當差,不要總想着偷奸耍滑!”
傅安咬唇,豁出去了:“先前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誤會什麼?”
傅安總不能拿公子的名節說事兒,“你管我誤會什麼?!反正我已經道歉了,你愛接受不接受。”傅安扭過頭,“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内替你做一件事,就當賠罪了。”
柳青眉頭一挑,傅安趕緊重申:“……你不準打公子的主意!我也不行!總之不能太過分!”